兰蔻阁三楼,沉香木的案几上,那盏精致的错金银牛灯依旧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骤然变得昏暗的室内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扭曲而漫长,投在绘着缠枝莲纹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灯盏是去年齐国进贡的宝物,牛身虎足,造型古拙,牛首高昂,口中衔着灯盘,灯盘边缘镶嵌着细密的金银丝,勾勒出云雷纹路,此刻,那一点摇曳的火光,仿佛成了这昏暗天地间唯一活着的存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沉香木的淡雅、雨水的潮湿、冰雹砸碎草木后溢出的青涩汁液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正从楼下弥漫开来的血腥气。每一种气味都像是有形的触手,缠绕在人的鼻端,心头。
张励僵立在窗口,雕花繁复的窗棂被他捏得几乎要碎裂。那紫檀木坚硬无比,此刻却在他的指下发出细微的呻吟。他脸色青白交加,并非单纯的铁青,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血色的惨白,又被一种极致的愤怒和惊惧硬生生逼出了铁锈般的暗青。嘴唇抿得死紧,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仿佛再用一点力,就能咬出血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楼下,瞳孔深处倒映着的,却不是楼下那片狼藉的庭院和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而是片刻前那抹浅碧色身影消失的方向——通往南方宫道的月洞门。
于翠。那个穿着浅碧色衫裙,平日里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气的丫头,竟然……竟然跑了!
他那只刚才失手滑脱、未能抓住于美人小腿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指尖冰凉刺骨,像是刚刚浸过雪水。可偏偏在这片冰凉里,又顽固地残留着方才那一瞬间的触感——上好的丝绸滑腻冰凉的质感,以及……于美人脚踝肌肤那一刹那的温热,还有那骤然施加过来的、无法挽回的下坠之力。那力量并不巨大,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毁灭性的意味,如同命运的轻轻一推。
这颤抖,究竟是因为事态彻底失控的后怕?还是因为煮熟的鸭子竟在嘴边飞走的极致愤怒?抑或是两者如同两条毒藤,死死地缠绕在一起,勒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张励自己一时也分辨不清。他只知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盖过窗外渐弱的冰雹声。
窗外,那场突如其来的、狂暴得近乎妖异的冰雹,势头似乎终于开始减弱。拳头大小的冰雹不再密集如雨,但依旧间或有一颗两颗砸落,带着残存的狠厉,撞击在屋檐的琉璃瓦上,发出“砰”的碎裂声;砸在庭院早已不堪入目的泥泞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和冰屑。每一颗落下的声响,在这死寂般紧绷、只有压抑啜泣和粗重喘息的环境里,依旧清晰得骇人,如同敲在人心尖上。
天空,依旧被那厚重无边、纹理粗糙狰狞如巨兽腹部的糙面云严密地笼罩着。昏暗如同亥时深夜,压抑得让人胸口发闷。只有云层偶尔剧烈翻滚、相互撕扯开的间隙里,才会透出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天光,那光也是惨白泛青的,短暂地勾勒出脚下这座庞大宫殿群沉默而压抑的轮廓——飞檐斗拱,脊兽沉默,如同蛰伏的巨兽,冷眼旁观着这一隅发生的惨剧。
楼下庭院早已满目疮痍,不复往日精巧雅致。精心养护的奇花异草被砸成了烂泥,与翻涌起的黑黄色泥土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破败的气息。名贵的牡丹、娇弱的兰草,此刻都成了糊状的垃圾。断枝残叶与尚未融化的大小冰雹(小的如鸽卵,大的竟有婴拳大小)混杂在四处横流的泥水里,一片狼藉。那株曾在于美人曼妙歌舞时随之婆娑摇曳、风情万种的垂泪海棠,更是惨不忍睹,繁华落尽,只剩下一段光秃秃、残破不堪的主干,歪斜在那里,几片侥幸存留的叶子无力地耷拉着,沾满泥污,仿佛在无声地哀泣。
几个闻讯最先赶到的宫女和小内竖,瑟缩着围在不远处。于美人穿着那身天蓝色丝绢外罩的尸体,扭曲地伏在泥水之中,姿态极不自然,仿佛一具被扯断了线的傀儡。他们手足无措,脸上写满了惊恐与茫然,如同被骤雨冰雹打懵了的雀鸟,想靠近又不敢,想逃离又不能。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似乎强忍着恐惧和恶心,颤抖着试图用一块不知从何处匆忙寻来的白绢,盖住那张曾经明艳动人、此刻却血肉模糊的脸庞。可那白绢迅速被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大半,湿漉漉地紧贴出面部诡异的轮廓,更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可怖。她摔折的肢体凝固在那个最后的瞬间,脖颈不自然地扭曲,手臂以奇怪的角度弯折,仿佛在用这僵硬的姿态,控诉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绝不寻常的死亡。
“废物!一群废物!”张励猛地从窗口转过身,声音压抑如同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发出的低吼,是从牙缝里一点点挤出来的,带着嘶嘶的尾音。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是骂自己那千钧一发之际竟会失手的右手?是骂楼下那些惊慌失措、毫无用处的下人,没能及时拦住于美人,也没能堵住于翠?还是骂那个竟敢在他眼皮底下、在这等险境中逃跑、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死丫头于翠?或许都有。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狂跳,一股冰冷的恐慌与一股灼热的杀意同时在他的血管里奔窜、激荡,冰火交加,让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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