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川南,是一幅被水汽浸透的灰色长卷。岷江像一条失去了往日奔腾气力的疲惫巨蟒,在夹岸的山峦间迟缓地扭动着黄绿色的身躯。江面上终年不散的,是那黏稠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水汽,它们自浑浊的江水中袅袅升起,又与铅灰色低垂的天穹彻底粘连在一起,混沌难分,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一张巨大的、湿冷的尸布给笼罩了。目光所及,两岸连绵的山峦早已褪尽了夏日的苍翠与秋日的斑斓,只剩下大片枯黄与赭褐的底色,斑驳地裸露着,如同患了严重疥癣的巨兽脊背,在阴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匍匐。江水是浑浊的黄绿色,流速因上游水坝的隐隐影响而显得格外迟滞,仿佛也在这深入骨髓的湿寒中凝结了,只在绕过狰狞的礁石或闯入幽深的江湾时,才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声响。北风,算不得猛烈,却带着蜀南特有的、混合了腐烂植物与江水泥沙腥膻的阴湿气息,无孔不入地顺着河谷刮来,轻易便穿透了士卒们那早已被潮气浸透、冰冷板结的征衣,直刺肌肤,冻结血液。
公仲郢勒马立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下那匹来自河套的黑色战马,如今也显出了几分瘦骨嶙峋的憔悴,不耐地刨着湿漉漉的前蹄。他铁青色的面庞,便如同这眼前的天气一般,沉郁得能拧出水来。他望着坡下那条沿着泥泞江岸蜿蜒南下的庞大队伍,心中并无半分开疆拓土的豪情激荡,唯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疲惫,那是一种时刻驾驭着一头饥饿且随时可能反噬自身的庞然野兽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倦怠。
他的汉中军,与章夫所部一脉相承,早已将“抢劫式行军”这一残酷信条奉为圭臬,并在此刻的岷江之畔,将其演绎到了极致。这已不再是简单的、为了维持生存而进行的征粮,而是一场系统性的、刮地三尺的、以毁灭为代价的清洗。军队如同移动的灾厄,所过之处,无论是有高墙环绕的大小坞堡,还是零星散落在山坳江边的村落,但凡被判定为“稍有积蓄”,便会迎来如狼似虎的士兵。砸门破户的巨响、惊惶的哭喊、垂死的呻吟、得意的狞笑,共同奏响了这支军队行进的序曲。粮食、布匹、铁器、牲畜……一切可供军用或能折算成军用的物资,都被毫不留情地搜刮一空,装上随行的辎重车辆。然而,比这些物资更引人注目的,是另一种特殊的、流动的“战利品”——人口。
就在昨日,一个名为杜家坳的小小村落,便在短短两个时辰内,走完了它从存在到彻底湮灭的全部过程。几缕尚未完全熄灭的黑烟,仍固执地从那片焦黑的废墟上空袅袅升起,如同指向苍穹的、无言的墓碑。
“将军,前方杜家坳已清理完毕。”一名裨将策马奔上土坡,声音因寒冷而略显僵硬,更因习以为常而显得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汇报今日收割了多少斤无关紧要的柴草,“计获粮三百石,丁口七十三,妇孺四十一。抵抗轻微,已处置。”
公仲郢的目光甚至没有从那几缕黑烟上移开,只是喉结微动,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他沉默了片刻,补充道,声音冷得像这江边的石头,“按老规矩办。丁口验明身强力壮者,打上烙印,妇孺分开看管,严防水土不服引发疫病。通知后面王庄的人,可以过来挑货了。”
“遵命!”
所谓的“王庄”,乃是随着王国军事征服的铁蹄而在蜀地废墟上迅速蔓生出来的奇特毒瘤。新郑的宫内厅,敏锐地利用了战乱所造成的土地与人口的巨大真空,凭借强权,圈占了大量无主或强行认定为无主的肥沃田土,建立起一个个直属于宫廷的庄园。几百名或因失势、或因犯错而被贬斥出京的太监,如同被撒入沃土的种子,迅速奔赴蜀地各个王庄,以他们特有的、刻薄而高效的方式,组织生产,恢复秩序。然而,蜀地历经连年的天灾与更为酷烈的人祸,丁壮或死伤于战场,或流散于山林,劳动力出现了触目惊心的匮乏。于是,一种赤裸裸的、残酷而高效的“交换”,便在军队的刀锋与王庄的需求之间,应运而生。
军队,以其无情的暴力,负责“生产”战俘和掳掠来的平民,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变成可以计价、可以交换的“货品”。而王庄,则凭借其背后宫廷的财力和组织能力,提供军队所急需的、难以从遥远而不可靠的后方稳定补给的物资——从保养武器的桐油、牛筋,到救治伤员的药材,从口感粗粝却能果腹的黍米,到用以维系士气和贪婪的、黄澄澄的财货犒赏。
很快,在这支缓慢南下的军队后方,约半日路程的距离上,便形成了数个临时的、肮脏而喧闹的交易市场。它们通常设立在某个刚被洗劫一空、尚有余温的村落废墟旁,或者江岸一处相对开阔平坦的滩涂上。几十个来自不同王庄的管事,穿着厚实暖和的锦袍,怀里揣着锃亮的黄铜暖炉,在身形彪悍、眼神警惕的护卫簇拥下,准时出现在这里。他们与周围泥泞、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如同落在腐肉上的艳丽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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