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在掌中簌簌作响,邓伯玉的笔锋如他本人一般凌厉——没有段干那份文臣特有的迂回婉转,每个字都像是淬火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兹令:着你部自接令之日起,立即调整部署,对当面僰人据点、营寨,发起不间断、多波次之骚扰作战!无论昼夜,须使敌寝食难安,疲于应付!此举,旨在吸引僰人主力注意,为我上游姬屯所部鲁武卒南下泸州,创造有利之战机!”
末尾朱红大印如血,烙在“邓伯玉”三个飞扬跋扈的字下。
“不间断骚扰……为鲁武卒创造战机……”章夫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绢帛,看见那位新任大都督在南江县行辕里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姿态。而他自己,和他这支被困在泥泞中的汉中军,不过是棋枰上一枚吸引火力的弃子。
“都看看吧!”他猛地将两份书信拍在案上,沉闷的响声震得烛火一跳,也震得帐下诸将心头一紧。他的声音里浸透了连日苦战却寸功未立的疲惫,更有一种被轻视、被利用的愤懑在无声燃烧,“新郑的大人们等不及要分地盘了!邓督也嫌我们进展迟缓,让我们去‘骚扰’,去当诱饵,好让姬屯的鲁武卒顺流而下,来摘这颗熟透的桃子!”
他目光扫过麾下这些跟随他转战多年的将领们,他们甲胄上沾着洗不净的泥点,眉宇间凝结着驱不散的倦意。在这沱江之畔的烂泥地里,他们顶着瘴疠,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与神出鬼没的僰人周旋了数月,多少儿郎埋骨异乡,换来的却是这样一道轻飘飘的“骚扰”之令。
一股邪火在他胸中左冲右突。既有对参谋尉驷当初力主水攻、导致今日困局的余怒,更有对朝中衮衮诸公和那位远在百里外的大都督不体察前线艰辛的怨怼。但最噬咬人心的,是面对这僵局、这地形、这敌人的深深无力感。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帐门前,猛地掀开厚重的门帘。湿冷刺骨的寒风立刻呼啸着灌入,帐内温度骤降,烛火疯狂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帐外,是亘古不变的、令人绝望的景象:迷蒙的大雾如同巨大的灰幕笼罩战场视野,连绵的水坑映不出丝毫天光,泥泞的道路扭曲如垂死巨蟒的腹部。远处,僰人占据的那些山岭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群沉默而危险的巨兽,嘲弄着他们的徒劳。
“不间断骚扰……”章夫望着这片吞噬了无数士卒生命和军队锐气的泥水战场,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在这鬼地方……谈何容易……”
在这里,大军无法展开,辎重难以转运。小股部队出击,在熟悉每一寸山林、每一个洞穴的僰人面前,无异于羊入虎口。更何况,经历上次水攻失败,士气本就低迷,弓弦受潮,箭羽濡湿,铠甲冰冷地贴在身上……此刻出击,效果几何,他心知肚明。
然而,军令如山。尤其是来自那位被授予全权、新官上任亟待立威的大都督邓伯玉。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猛地甩下门帘,将那片湿冷的天地重新隔绝在外。转身时,脸上所有的犹豫、愤怒和疲惫都已强行压下,只剩下作为一军主将必须拥有的冷硬与决断。
“传令!”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威严,在军帐中回荡,“各营立即整顿军备,烘烤弓弩,擦拭刀甲,务使器械堪用!斥候队加派双倍人手,给本将摸清对面僰人各寨的兵力部署、哨卡位置、换防规律!便是他们何时起灶,何时熄灯,本将都要知道!”
“尉驷!”
参谋尉驷浑身一颤,慌忙出列,抱拳躬身:“末将在!”他脸色苍白,不敢抬头直视章夫。
“你的人,停止所有水工作业!全力抢修、加固营寨周边道路!至少要保证我军小股部队出击、撤回时,不至于陷在泥淖里寸步难行!若再误事,提头来见!”
“末将遵令!”尉驷如蒙大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躬身退下。
章夫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的面孔,他们的脸上写着疑虑,但也闪烁着执行命令的决然。“都听清楚了!从明日起,各营轮流出击,不分昼夜,以都、队为单位,对僰人前沿哨卡、零散寨落,施行袭扰!不求斩首几何,但要让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把我们在汉中剿匪时用的那些夜袭、火攻、疑兵、诈败之计,都给本将重新捡起来!要让那些僰蛮子知道,我们汉中军的骨头,还没被这鬼雨泡软!”
“谨遵将令!”众将齐声应诺,声浪冲破军帐,短暂地压过了帐外淅沥的雨声。尽管每个人心中都对这“骚扰”战术的效果打着鼓,但军令已下,唯有死战。
众将领命而去,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帐外那永无休止的、细密绵长的雨声。章夫缓缓坐回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冰冷的军令,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之上。那片代表着沱江沿岸的、被朱笔勾勒出的红色丘陵与蓝色水网,依旧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枷锁,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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