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已在新郑的王城上空盘桓多日,将一场又一场的雪,或急或缓,无情地倾泻在这片承载着权力与欲望的土地上。宫殿的飞檐斗拱、亭台楼阁,早已被反复粉刷成一片单调而沉重的素白,失去了往昔的色彩与棱角。然而,冬至前后骤然而至的这一场暴雪,其酷烈程度远超以往。它不再是冬日温婉的点缀,而是化作了天地间一场狂暴的、旨在抹去一切生机的白色刑罚。
狂风不再是单纯的风,它成了无数无形巨手,从北方荒原攫取着坚硬如砂的雪沫和细碎的冰晶,汇成一股股惨白的激流,以毁灭性的姿态,永无休止地呼啸着、抽打着眼前的一切。朱漆雕花的门窗在持续不断的冲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琉璃瓦当上积雪刚被震落,瞬息间又覆上一层新的白毡,檐下悬挂的冰凌粗如儿臂,折射着铅灰色天幕下惨淡的光,如同悬在王朝头顶的、森然倒垂的利剑。整个天空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大无比的铸铁,沉甸甸地、毫无缝隙地倒扣下来,不仅遮蔽了日月,更将那无所不在的、砭人肌骨的寒意,一丝不苟地压向大地,压向宫殿,也压在每一个行走于其间的人心头,令人呼吸维艰。
即便是宫殿深处,那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寄英阁西厅,虽已提前数日便燃起了上好的兽炭,青铜火盆中跳跃的火焰努力散发着光与热,试图在这片严寒中圈出一方温暖的孤岛。然而,那暖意似乎被无形屏障拘束在方寸之间,显得如此局促而徒劳。一丝丝、一缕缕砭人肌骨的冰冷,依旧顽强地从门扉的微小缝隙、从窗棂的细微罅隙中持续不断地渗透进来,与殿内的暖流无声地交锋,使得空气中也带上了一种黏稠的、难以驱散的清冷。这并非北地那种干爽的凛冽,而是一种属于中原冬日的、湿冷的、能穿透层层锦衣直抵骨髓深处的阴寒。
正是在这天寒地冻、万物蛰伏的时节,本年度最后一次,也堪称最为重要的经筵,便在寄英阁西厅如期举行。经筵,并非寻常讲学,乃是君王与中枢重臣、饱学之士集体研读经史子集、探讨治国平天下之道的崇高殿堂,其意义非比寻常,关乎国本,维系道统。
经筵官韩青,一位面容清癯、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宗室老臣,以其学问渊博和举止严谨着称。他早已提前一个多时辰,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黎明前的黑暗时,便来到了西厅,亲自督促、检查着每一个细微的环节。此刻,但见西厅北面,那属于韩王、象征着至高无上权位的御案,已然铺陈好了明黄色的贡缎,那耀眼的色彩在这被冬日阴霾和殿内阴影笼罩的空间里,如同一轮微缩的太阳,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之相对,南面为讲官设置的案几上,则铺着更为沉静、内敛的深蓝色绢布,象征着学问的深沉与讲官的庄重。御案与讲官案之间,左右两侧那片以光洁金砖铺就的宽敞场地,此刻虽空空荡荡,却已然在无形中被划分出严格的区域,足以容纳一二百名身着朝服的官员依品秩肃立聆听。空气中,精心挑选的檀香缓慢燃烧着,散发出宁神静气的幽香,这香气又与从四周书架上隐隐透出的、陈旧书卷特有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的庄重肃穆氛围。
辰时刚过,殿外汉白玉廊下便传来了由远及近、逐渐清晰的窸窣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以位高权重的左右二相为首,各司衙的主官、有爵位在身的朝臣勋戚们,一个个身着符合各自品级的、多以深青、玄色为主的厚重袍服,头戴标志官阶高低的进贤梁冠,按照文武分列、品秩高下的严格次序,面色凝重,鱼贯而入。他们的官靴踏在早已被内侍清扫过、却仍残留着湿气与零星雪屑的冰冷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嗒嗒”声响。进入被炭火烘得略显温热的西厅后,靴底又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留下了一串串转瞬即逝的淡淡水渍。众人敛息静气,无人敢于在此刻交头接耳,只是默默地依照早已烂熟于心的班次,在讲桌和御案两侧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如同瞬间凝固的陶俑般,垂首拱手,肃然站立。顷刻间,两排沉默而庄重的“雕塑”便已成形,整个大殿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之中,唯有角落兽炭盆中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殿外风雪那不甘寂寞、持续不断的呜咽嘶鸣,如同背景的伴奏,更反衬出殿内这等待时刻的漫长与压抑。
韩青立于百官队列之前最靠近御案的位置,身形挺拔,神情专注而肃穆,仿佛一位即将拉开大幕的司仪,静静等待着主角的登场。
片刻之后,侧厅那道厚重的锦缎门帘被两名内侍轻轻、无声地掀起。本次经筵的特邀讲官——来自天下文宗鸣皋书院的侍读孟轲先生,在一名身着青色内侍服、举止轻捷的“小火者”引导下,沉稳地迈步而出。他年约二旬,正当盛年,面皮白净,下颌留着修剪得极为整齐的短须,头戴标志其清贵身份的五梁进贤冠,身着合乎礼制的朱红色讲官特制礼服,步履从容,气度沉静如水。他并未因满殿朱紫而显丝毫局促,径直来到那铺着深蓝绢布的讲案之前。他并未立刻落座,而是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手指略显丰腴肉感的手,掌心向下,极其轻柔地在平滑的绢布表面拂过,如同抚慰琴弦,再次确认其平整无瑕。随后,他才将一叠显然是经过多日精心准备、书写工整的讲稿,极其郑重地、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案几的中央偏上位置。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学者特有的严谨习性,以及对这神圣经筵讲席发自内心的无比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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