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铁,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时值暮春,长江沿岸的湿寒之气无孔不入,带着江水的腥味与泥土的潮意,悄然渗透进营帐的每个角落。帐中央,青铜炭火盆烧得正旺,跳跃的赤红火焰不时爆出噼啪轻响,试图驱散这蚀骨的寒意。然而,那暖意终究有限,只能烘热围坐军官们的正面,他们的后背,依然能感受到从那厚实帐帘缝隙间钻进来的、属于长江夜间的森森冷气。
炭火的光,明灭不定地映照在每一张肃穆的脸上,却丝毫驱不散笼罩在他们眉宇间的凝重,以及因激烈争论而悄然升腾的、源自心底的躁热。汗意与寒意,在这方空间里诡异地交织着。
姬屯端坐主位,身姿挺拔如松,纹丝不动。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下诸将,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与开场,直接以沉静却不容置疑的语调,传达了来自更高统帅邓伯玉的军令:“攻击泸州南岸夷军后勤基地,断其根本。”
这简短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帐内压抑的气氛被骤然打破,争论之声轰然炸响。立场泾渭分明——一边是久经沙场、身上带着无数伤疤与荣耀的鲁武卒参谋军官;另一边,则是头脑灵活、熟读兵书,由随军学堂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军官。
参谋派中,一名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如塔的将领率先“腾”地站起。他声如洪钟,带着鲁武卒特有的骄悍与不容置疑:“将军!夷人联军被我军死死围困在泸州城内,时日已久,师老兵疲,早已是强弩之末!其南岸所谓的后勤基地,守备必然松懈!我军新得补给,士气正旺,正当一鼓作气,挑选精锐,于长江南岸选择合适地点,阵前强行登陆,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挥出,带着劲风,仿佛要将想象中的敌营一举摧垮:“猛冲猛打!必能一举捣毁其粮秣囤积之所!到那时,泸州城内的夷人得知粮草被焚,军心必然大乱,不敢自溃!此乃速胜之道,干净利落,何必行那迂回包抄的缓钝之计?”他的话语充满了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自信与决绝。
他的观点立刻引起了众多老派军官的共鸣。一名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老将“砰”地一拍身前矮几,震得杯盏轻响,慨然道:“末将愿亲率敢死队为前锋!不破敌营,誓不还师!”他们信奉的是鲁武卒无坚不摧的突击能力和一往无前的战场锐气,倾向于这种高风险却也可能带来巨大回报的直捣黄龙之策。
帐外,暮色渐浓,远山如黛,最后一抹猩红的夕阳余晖,挣扎着透过厚重的帐帘缝隙,在帐内投下几道狭长而微弱的光束,将将领们激烈争辩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犹如他们此刻摇摆不定、激烈交锋的心境。
然而,随军学堂的代表,一位名叫孟毅的年轻军官,此刻缓缓起身。他原是姬屯身边处理文书的亲随,因聪慧过人、心思缜密而被选入学堂深造。他的语气,与参谋派的激昂截然不同,冷静得如同冰封河面下依然流动的深水:“参谋之言,锐气可嘉,振奋人心。然则,”他话锋一转,目光清亮地看向主位的姬屯,“未免过于轻敌,忽略了潜在的风险。”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悬挂的简陋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泸州上游一条蜿蜒的支流上:“将军,诸位大人,学生等反复推演,认为当采取更为稳妥之策。”他的指尖沿着那条代表永宁河的曲线滑动,“我军应溯江西上,避开敌军正面重兵布防的南岸,于泸州上游的永宁河河口登陆。”
帐内静默了片刻,只听得见炭火持续的噼啪声,以及帐外隐约传来的、规律巡营的脚步声。孟毅清晰而沉稳的声音继续在帐中回荡:“由此处上岸,我军可沿永宁河谷地向东北方向攻击前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逐步清扫沿岸敌军据点。如此,一则可避敌锋芒,击其薄弱;二则可利用永宁河水道,辅助我军粮草辎重运输,减轻陆路负担;三则可与江北围攻泸州的主力大军形成夹击之势,相互呼应。”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先前发言的络腮胡将领身上,语气恳切:“此策,虽看似耗时稍长,然胜在根基稳固,胜算更大,可最大限度减少我军将士的无谓伤亡。若依参谋之策,我军于完全不熟的南岸强行登陆,一旦登陆受挫,或是陷入僵持,则我军背靠滔滔大江,退路堪忧啊!届时,若敌军援兵赶至,或利用其熟悉地形迂回侧击,我军进退失据,危矣!”
“荒谬!此乃迂腐之见!”络腮胡将领怒目而视,声若雷霆,“兵贵神速!战场决胜,岂在朝夕?尔等如此拖延,岂非贻误战机,给予夷人喘息之机?”
“夫战,勇气也!”另一位老将引经据典,声调高昂,“狭路相逢勇者胜!未战先虑败,岂是取胜之道?”
年轻军官们此刻也按捺不住,纷纷出言反驳:“此非畏战,而是珍惜士卒性命!为将者,岂能徒逞血气之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