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的初春,仿佛被天地遗忘在湿冷的角落,总被一股粘稠入骨的寒意紧紧包裹。这寒意不像北地风雪那般凛冽干脆,而是无声无息地渗透,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棉被,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上,也压在每一个行路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滞涩感。
连绵的细雨终于勉强停歇,但天空却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如同泼墨,低低地悬垂着,仿佛触手可及,将所有的天光都严严实实地遮挡在后面,只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的灰白。光线黯淡,万物都失去了鲜活的色彩,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沉郁的调子。湿气无所不在,它攀附在每一片树叶上,凝聚在每一根草尖上,更渗透进旅人的衣物,钻入骨髓,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由内而外的阴冷。
那条赖以通行的官道——如果这条在泥浆中挣扎、车辙深陷如同被巨兽利爪反复撕扯过的土路,还能勉强被称为官道的话——此刻更像是一条疲惫不堪的土黄色巨蟒,无力地蜿蜒在起伏不绝的丘陵之间。路旁,是茂密得近乎狰狞的竹林和不知名的常绿乔木,深绿色的叶片上挂满了晶莹欲滴的水珠,绿得深沉,绿得压抑,仿佛积蓄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与危险。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令人不快的混合气味:腐殖土被连绵雨水长时间浸泡后散发出的醇厚土腥、湿草叶被打烂后的青涩腐败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执着地萦绕在鼻端的、从不远处长江水湾飘来的、带着死寂感的腥臊。
地面早已吸饱了水分,变得稀烂不堪,泥浆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赭石、褐灰与令人不快的浊黄色。马蹄踏上去,再也发不出北方旷野上那清脆利落的“得得”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牙酸的、沉闷而拖沓的“噗呲”声,混合着粘稠泥浆被猛烈溅起时那拖泥带水的响动,每一声都像是重锤,敲打在旅人本就烦躁不安的心上。
就在这片由无边无际的泥泞、沉郁的湿绿与铅灰色厚重天幕共同构成的、几乎令人绝望的压抑画卷中,一个突兀而疾速移动的黑点,如同挣脱了地狱束缚的幽灵,正以决绝的姿态,从东北方向的官道尽头疾射而来。
那是一匹通体黝黑、神骏异常的战马,此刻浑身的毛发已被汗水和泥浆完全浸透,紧贴在贲张起伏的肌肉上,更显得精悍而矫健。马上的骑士,身披厚重的油布雨披,兜帽紧紧罩着头脸,但依旧无法完全阻挡风雨的侵袭,露出的下颌、脖颈乃至胸前的皮甲上,都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泥浆,仿佛刚从泥潭中捞出。唯有那双从兜帽深邃阴影下透出的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急切与深沉的疲惫,死死地盯住前方,仿佛要将这漫无边际的泥泞道路彻底望穿。战马的口鼻剧烈地开合,喷吐着浓密的白汽,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损风箱的嘶吼,浑身肌肉如钢丝般绞紧,每一次奋力的腾跃都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碗口大的、包裹着湿泥的铁蹄,凶猛地踏碎路面上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浑浊积水洼,将粘稠冰冷的泥浆高高甩起,泼洒在两侧早已不堪重负的枯草与灌木丛上,留下一路触目惊心的狼藉。
这匹快马的目标,是前方数里外,一处依托着背风山坡和一片茂密林地,临时设立的营地。
此地,正是鲁武卒先锋,姬泰梅联队的休整地。
营地的选址,显露出职业军官的严谨、经验与素养。它绝非随意安扎,而是充分利用了地形的每一分优势:背靠着一座不算高耸却足以遮挡大部分风寒的山丘,既能抵御初春依旧料峭刺骨的山风,也能在战术上形成天然的屏障,有效防止敌人从背后的突袭;侧面紧挨着一片郁郁葱葱、树冠如盖的楠木林,高大乔木繁茂的枝叶交织成一片深绿色的穹顶,不仅为营地提供了部分急需的燃料来源,更能有效地遮蔽营地上空,减少被远方敌人斥候侦知的可能。营地外围,利用现成的荆棘丛、砍伐下来的带刺树枝和削尖的硬木桩,设置了简易却足够有效的鹿砦和障碍物,构成了第一道物理和心理上的防线。明哨如同雕塑般挺立在营门和制高点,暗哨则如同鬼魅般隐没在树林边缘的阴影和深密的草丛之中,即便是在这恶劣天气下的短暂休整期间,哨兵们依旧如同钉子般牢牢铆在湿冷的空气中,他们的铁盔和甲叶上凝结着一层细密冰冷的水珠,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营内,上百顶深灰色的军帐布局井井有条,大致划分出了中军、各中队营区、辎重存放处和马匹安置点等不同功能区域。虽然地面同样泥泞难行,但在主要的通道上,细心的工兵们已经铺上了一层砍伐来的细小树枝和尽力搜集到的干草,略略减少了行路的艰难。此刻,大多数士兵刚刚结束上午例行的行军操练,正处于一天中难得的短暂休整时间。
营地内的景象忙碌而有序,充满着行伍特有的生活气息:不少士兵正坐在帐篷口或简陋的避雨棚下,小心翼翼地擦拭保养着自己的武器,用珍贵的油布细细涂抹每一寸铁器,防止这无孔不入的湿气导致宝贵的兵刃生出致命的红锈;更多的人则三五成群,围拢在那些刚刚生起、还冒着浓重青烟的篝火旁,伸出冻得发红、开裂的双手,烘烤着被雨水和汗水反复浸透、几乎能拧出水来的裹脚布和内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织物被火焰烘烤时散发出的、混合着汗味的特殊气味;而在营地一侧,火头军架起的几口大铁锅前,士兵们正排着不算整齐但无人插队的长龙,依次领取今日的午饭——滚热的、能勉强驱散一些寒意的粟米粥,加上一点少得可怜的咸菜梗和每人一小块硬得能硌牙、但能提供宝贵热量的风干肉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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