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口工程的艰巨性,远超所有参与者的最初想象,如同一座无形的巨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古蜀相开明昔日所凿的旧渠遗迹,如同一条早已干涸坏死的血管,蜿蜒在玉垒山麓。历经数百年的风雨侵蚀、泥沙淤积,早已是草木深深,苔藓遍布。更致命的是,其狭窄的宽度与浅显的深度,对于意图彻底驯服岷江、灌溉万顷良田的宏伟蓝图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韩璜的目标,是要在这玉垒山延伸至江边、最为坚硬、被称为“虎头岩”的庞大山体上,硬生生开凿出一个规整、坚固、宽度增加近倍、深度足以引导足够水量的全新进水口!其形欲如细颈瓶,扼守咽喉,故被韩王命名为——“宝瓶口”。
当负责此处的十个王庄管事,在接到这纸近乎疯狂的命令时,几乎当场瘫软在地。这哪里是工程?这分明是与山神争命!虎头岩的岩石,青黑中泛着冷硬的铁灰色,质地异常密实,寻常铁钎砸上去,往往只能留下一个白点,迸溅出几颗火星。按照传统的方法,依靠人力锤凿钎撬,即便投入数万民夫,夜以继日,没有三五年乃至十载的苦功,也休想动其根本。而韩郡守给出的期限,是以“旬”来计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工地上,初期一片混乱与绝望。被征发来的民夫,密密麻麻如同迁徙的蚁群,其中不少是刚刚被掳掠、贩卖至此的巴人、僰人奴隶,他们衣衫褴褛,脚戴镣铐,眼神麻木而惶恐。叮叮当当的凿石声稀疏而无力,夹杂着监工声嘶力竭的呵斥、民夫们疲惫的号子,以及岷江永不停歇的、仿佛在嘲弄人类不自量力的咆哮声。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几天下来,只在巨大的山岩上留下了些许浅坑和满地碎石,照此速度,莫说夏汛,便是等到明年此时,这“宝瓶口”恐怕连雏形都难以显现。
韩璜亲临现场,站在一块高耸的巨石上,俯瞰着这如同蝼蚁撼树般的场景。江风裹挟着水汽和初春的寒意,吹动他沾满尘土的衣袂。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疲惫的身影,每一处进展迟缓的作业面。他深知,常规手段已无可能,必须祭出非常之法,方能在这绝境中,劈开一线生机。
“传令!”韩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压过了工地的嘈杂,“所有人,停止盲目凿击!”
他迅速召集负责宝瓶口的十个王庄管事和所有工匠头领,就在这乱石嶙峋的工地上,召开了一次决定工程命运的战地会议。众人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焦虑与茫然。
“从今日起,摒弃旧法!全面采用‘煅烧淬裂法’开山!”韩璜斩钉截铁,手指划过巍峨的虎头岩,“你等十个王庄,按划定区段,各自负责!首要任务,不再是凿石,而是——烧山!”
“烧山?”一个管事失声惊呼,脸上满是不可思议,“郡守大人,这……这岩石,如何烧得动?”
韩璜目光冷冷扫过:“非是烧化,而是煅其筋骨!每日,集中你们所有能调集的焦炭、柴薪,不惜代价!给本官堆积在需要开凿的山崖面上,点燃,持续煅烧!要烧得它内外通红,岩石内部的水分蒸干,结构变得松脆!”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看到他们眼中的将信将疑,详细解释道:“岩石之性,惧极热与极寒!待山石被烧透,立刻组织人力,以岷江冰冷的活水,全力泼洒!热岩遇寒水,表面急剧收缩,而内部仍炽热膨胀,巨大的应力,足以让再坚硬的石头,也自行崩裂,产生无数裂缝!此乃‘热胀冷缩’之理!乃大王亲授之天工妙法!”
工匠头领中一位年长者,闻言若有所思,喃喃道:“热胀冷缩……确有道理!老夫年轻时曾见雷击山火之后,雨水一浇,岩石自行碎裂……”
韩璜点头:“正是此理!届时,再以铁钎插入裂缝,巨槌撬凿,必然事半功倍!此法,乃是我等唯一能在汛前攻克此关的希望所在!”
希望,哪怕再渺茫,也足以驱动绝望中的人们。众管事和工匠头领互相看了看,尽管心中依旧忐忑,但郡守的严令与大王的“天工妙法”如同一剂强心针,让他们不得不鼓起勇气,躬身领命:“谨遵郡守令!”
于是,一场前所未有、壮观而酷烈的“烈火焚山”景象,在玉垒山麓、岷江之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十个王庄,按照轮值顺序,如同十支奔赴火线的军队,开始了日夜不停的作业。海量的焦炭和木柴,从后方源源不断地运来,堆积在虎头岩下,仿佛筑起了一座座黑色的山丘。民夫们,无论是自由民还是奴隶,在监工的鞭策与号令下,肩挑背扛,沿着临时搭建的、吱呀作响的竹木栈道,艰难地将这些燃料运送到数十米高的悬崖作业面上。他们汗流浃背,喘息声如同风箱,黑色的煤灰与汗水混合,在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泥泞的沟壑。
堆积完毕,随着工头一声令下,无数火把被投入那巨大的柴炭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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