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川南,空气里饱含着一种黏稠得化不开的湿意,像是无形的、温热的棉絮,堵在口鼻之间。泸州城外的长江江面上,水汽蒸腾,与尚未完全散尽的晨雾交织在一起,将远山那青黑色的轮廓、近处江边垂柳的柔条、以及城头那面刚刚竖起的、略显陌生的韩字大旗,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
太阳在云层和水汽之后挣扎,勉力将天边染成一片混沌的橘红,但那光线软弱无力,如同病人苍白的脸颊,洒在浑浊奔腾的江水上,只反射出破碎而黯淡的粼光。天气已然闷热,皮肤上总是感觉黏腻腻的,这预示着川南即将到来的、漫长而难熬的雨季。那种无所不在的潮气,仿佛能直接从空气中拧出水来,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尚带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土地。
章夫站在泸州码头新铺设的木板栈桥上,靴底与潮湿的木板接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栈桥还是攻克此地后,紧急驱使大批俘虏日夜轮班赶工搭建的,木料尚且新鲜,断面带着白茬,散发着松脂的清香与江水特有的腥浊气味混杂在一起。他身着一袭略显陈旧、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韩国太守官服,绯色的袍服在晦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腰间却郑重其事地挎着那柄代表军权与身份的佩剑,鱼皮的剑鞘上已有几道细微的划痕。他目光沉凝,如同脚下深不见底的江水,望着眼前繁忙而混乱的江面。那里,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运粮船,吃水线或深或浅,正随着水流缓缓靠岸,或者已经卸空了来自后方夷宾的粮秣,正准备升起粗糙的麻布帆,启程返航。船工们大多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布满汗珠的脊梁,肌肉在单调而繁重的劳作中绷紧、松弛,汗水与溅起的江水混在一起,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着油腻的亮光。粗野的吆喝声、协调动作的沉闷号子声、江水永不停歇的奔流声、以及船体与栈桥、船与船之间沉闷的碰撞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成一片,让这新生的码头显得嘈杂而充满一种异样的、近乎野蛮的活力。
尉驷静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这位新任的泸州州尉,同样身着戎装,只是甲胄更为轻便,去除了部分不必要的金属部件,以适应此地令人窒息的湿热气候。他脸上带着久经风霜留下的沟壑与属于实干者的精明,眼神锐利如鹰,正微微侧首,仔细聆听着章夫的每一句话,捕捉着其中每一个细微的语气变化。
“段枢密使的将令,你我都已知晓。”章夫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清晰,穿透了码头上各种喧嚣的屏障,带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所形成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但也隐约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那是对旧部的不舍,也是对未知前景的审慎。“拆分我汉中军,乃枢密院既定之策,旨在分化扎根,更快消化新土。这一万五千弟兄,多是跟随我等转战多年的老卒,此番……便要跟着这些空船,回夷宾州去安置了。”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正在调整风帆的船只上,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目送一段浸透着血与汗的旧日岁月随之远去,“王上雄心,如日方升,欲将这广袤巴蜀彻底消化,使之如臂使指,化为我大韩永固之基业。我们这些老兵,便是王上扎进这片新土的第一批根须,无论散落何方,皆需奋力汲取养分,稳固根基。”
尉驷微微躬身,姿态标准而无可挑剔,接口道:“太守大人明鉴。王上高瞻远瞩,钦定‘军功授田,永业安家’之国策,实乃稳固新土、酬赏将士之良法。我等留在泸州的这两万五千将士,亦将化兵为农,寓兵于民,于此地开枝散叶。下官与幕僚连日筹划,废寝忘食,已初步拟定设立五个卫所,分驻泸州各处要冲,以安定地方、垦殖拓荒的详细方略,恳请大人过目。”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蜡封好的、略显厚重的绢帛,双手平稳地呈上,绢帛的边缘被他手指的温度焐得微微发软。
章夫接过,那绢帛带着尉驷的体温和一丝汗意。他并未立即展开细看,只是用指节因长期握剑而显得粗大的手捏着,目光从喧嚣的江面收回,越过栈桥,扫向码头后方那片在暮春温暖湿气催动下、几乎是在疯狂滋长的原野。那里,原本茂密的荒草和低矮灌木已被此前“清野”的烧荒烟火燎过,大片土地裸露出来,呈现出肥沃的黑褐色,隐约可见一些歪歪扭扭、刚刚被开垦出的田垄痕迹,如同巨大的、尚未愈合的伤疤,突兀地烙印在这片陌生而充满敌意的土地上。更远处,视野的尽头,是几处被焚毁的本地蛮夷村寨的残骸,焦黑的木料与坍塌的土石断壁残垣,如同沉默的墓碑,无声却尖锐地诉说着不久之前那场征服战争的惨烈与无情。
“你办事,我放心。”章夫将绢帛收入宽大的袖中,语气较之前缓和了些许,带着属僚之间经年累月形成的信任,“这州尉之职,千头万绪,繁杂琐碎,尤其在此新附之地,蛮风未革,百废待兴,你能担此重任,实乃省了我不少心力。”他话锋微转,回到具体事务上,“关于这五个卫所具体的驻扎地点,你可有细致计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