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的初夏,已无暮春时节的缠绵湿冷,转而迸发出一股闷热逼人的戾气。天光未亮,临峰山东麓的山野便从一夜短暂的沉寂中苏醒,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连日雨水浸泡后又经烈日曝晒所散出的腐殖气息,混杂着山涧蒸腾起的、带着草腥的水汽,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四野的知了和不知名的夏虫,早已迫不及待地嘶鸣起来,声浪织成一张无形而黏稠的网,笼罩着这片即将被血与火洗礼的战场。
临峰山,恰如其名,峰峦陡峭,尤其是临峰山西坡。此刻,它庞大的山体在晨曦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黛青色,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冷漠地俯瞰着山脚下蝼蚁般聚集的人群。西麓的山坡,已被守山的巴军有意识地清理成一片光秃秃的死亡地带。所有能提供掩蔽的树木都被砍伐殆尽,只留下高低不一的树桩,如同大战后残留的墓碑。地面上遍布着焚烧过的焦黑痕迹,以及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使得这片山坡更加难以攀爬,也无处藏身。
山脚下,一片肃杀。姬屯麾下最精锐的四千重甲步兵,已在此悄然集结完毕。这些来自齐鲁大地的健儿,继承了先祖敦厚稳重的秉性,即便在临战前夕,也听不到一丝喧哗。只有金属甲叶相互摩擦时发出的沉稳而规律的“铿锵”声,以及皮靴踩踏在泥地上沉闷的“沙沙”声,在黎明的空气中回荡,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纪律性。
他们披甲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严谨的仪式。并非胡乱穿戴,而是严格按照《鲁武卒操典》的规定,由同袍互助,依次系紧胫甲(腿甲)、护臂,扣牢胸腹处的掩心镜,再将带有顿项(护颈)的浑铁兜鍪(头盔)端正地戴在头上。每一处绳结,每一片甲叶的搭扣,都检查再三,确保在激烈的搏杀中不会松动。阳光下,四千副铁甲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连成一片,宛如在地上铺开了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散发着无坚不摧的压迫感。士兵们的面容大多朴实而坚毅,带着鲁国人特有的那种“一板一眼”的执拗,眼神沉稳,紧握着手中长达一丈二尺的长矛或是厚背环首刀,静静等待着进攻的号令。
姬屯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着一套擦洗得锃亮的板甲,猩红色的斗篷垂在身后,虽在闷热天气中略显厚重,却更衬出他身姿的挺拔与主将的威严。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山下正在整队的重甲士,又缓缓移向那面陡峭而充满杀机的山坡,眉头微蹙,显然在权衡着每一个细节。
参谋姬尼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公子,据昨夜冒死返回的斥候禀报,巴军在主垒之前,至少增设了三道简易壕沟,并以削尖的竹木为鹿角,遍布山坡。滚木礌石堆积甚多,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地大量消耗我军精锐。”
姬屯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楚人教得好学生。巴子国别的没学会,这龟缩防守、倚仗地利的本事,倒是青出于蓝。”他顿了顿,转向身旁一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中年将领——联队统制官姬泰梅。姬泰梅是姬氏旁支,以勇猛和服从命令着称,是执行这种硬仗、苦仗的合适人选。
“泰梅,”姬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地传入对方耳中,“此番仰攻,凶险异常。我军重甲精锐,来之不易,皆是未来扫平三桓、与楚争锋的根基,不可浪战折损。”
“末将明白!”姬泰梅抱拳躬身,声如洪钟,“定当珍惜士卒,稳扎稳打。”
姬屯抬手,指向山坡,详细布置道:“你的任务,并非一鼓作气夺下山头。看见那些战俘了吗?”他目光扫向另一边躁动不安、约有两千余人的巴人战俘队伍,他们被缴了械,由手持强弓硬弩的鲁军锐士看押着。“进攻伊始,你便压着他们,驱为前导。以刀枪督其后,敢退缩徘徊者,立斩不赦!让他们去蹚路,去消耗巴人的滚木礌石和箭矢。”
他稍稍前倾身体,语气更加凝重:“你的重甲联队,紧随其后,但必须压住速度,保持阵型完整,缓步推进。弓箭手和投石机会在后方支援。记住,你的主要目的是试探敌军防御虚实,找出其薄弱环节,消耗其守备物资,而非毕其功于一役。若敌军抵抗极其顽强,事不可为,便果断逐次后退,保存实力。我们,再想他法。这几千重甲兵,每一个都是百炼精钢,宝贵得很,不能轻易折损在这第一波冲锋里。”
这番布置,充分体现了姬屯用兵的风格,也折射出鲁国兵家文化中的务实与稳重——不尚奇险,不逞血气之勇,讲究步步为营,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结合精准的资源调配和战术欺骗,积小胜为大胜。这即是“敦厚稳重”在军事上的体现,也是一种更深层次基于规则的计算与冷酷。
姬泰梅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姬屯的指令在脑中过了一遍,再次躬身,沉声道:“诺!公子放心,泰梅晓得轻重。必以战俘耗敌,重甲本队稳步推进,探明敌情即止,绝不浪战!”言罢,他猛一抱拳,转身大步走向重甲联队的队列前方,开始高声传达命令,组织进攻阵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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