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枢密使段干,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不满与愤懑:“而更令人忧心的是,夷宾、泸州等地诸卫,近来多以清剿不服王化的西南夷为名,各行其是,实则纵兵劫掠奴隶、财富,对于伐巴之整体大业,非但毫无助益,反而败坏我军声誉,使得原本可能归附的部族离心离德!臣虽多次以大都督之名下令整肃,然山高路远,军令难通,收效……甚微。”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奈。
仿佛是为了应和此刻殿内愈发紧张的气氛,殿外忽然风声大作,凄厉的北风呼啸着掠过宫墙,吹得厚重的窗纸发出嗡嗡的震颤声响。一片枯黄的梧桐叶,竟被旋风从门缝卷了进来,在冰凉青砖地上无助地打了几个旋儿,最后不偏不倚,恰好停在了邓伯玉的靴边,仿佛冥冥之中某种不祥的预兆。
参谋令李虎适时地站起身,执起一旁的指挥竹鞭,大步走到地图前,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军旅之人特有的干脆利落:“邓都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皆是臣于参谋部日常军报中所见之困境。”他的竹鞭“啪”地一声,重重敲在标记着“合川”的位置上,“尤其是此处!我征巴第一军主力,被卡在合川要塞之下,已八月有余!巴人凭借此地天险,深沟高垒,滚木礌石备置极多,我军组织大小强攻十七次,皆损失惨重,寸土未得!”竹鞭随即又指向“江津”,“还有江津方向,鲁武卒虽悍勇,亦在巴人水陆夹击之下寸步难进。此二处要害不破,则伐巴大业,确实难有寸进,空耗国力民力!”
枢密使段干闻言,不由得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武将特有的决断与直接:“既然前线兵力如此吃紧,局势又如此危急,那么,增兵便是当务之急!如今国内秋粮已尽数入库,各地府库军资储备尚称充足。臣恳请大王,即刻下诏,征发五万新军,开赴巴地!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枢密院保证,旬日之内,首批精锐便可开赴前线!”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不自觉地微微瞟向了右相申不害的方向,显然心中也深知,此事绝非军方一家说了算。
果然,他的话音未落,右相申不害便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甚至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段枢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目光如炬,直视段干,“好一个‘秋粮已入仓,军资充足’!却不知,段枢密可曾仔细算过,若是依你之言,骤然征发这五万青壮,会对国计民生造成何等影响?”他不急不缓地踱出一步,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逐一细数,“若这五万壮丁,大多征自各地官营工坊,来年我韩国闻名列国的瓷器产量,至少要减少三成!若抽自各地民间作坊与商肆,朝廷来年的商税,至少要短收百万钱!敢问段枢密,这些亏空,该如何弥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的力度,“如今,齐国的商队正在旧都新郑大肆采购我韩国瓷器,一单生意便是十万钱!商税更是支撑朝廷运转、百官俸禄、各地工程的命脉所在!若是为了一时战事,贸然行此竭泽而渔之举,动摇的,乃是国家之根基!此事,万万不可!”
这番言辞犀利的反驳,让段干脸色涨红,正要出言争辩,一直沉默如同影子般的黑冰台主事朱未,却在此刻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而清晰,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在场的每一位重臣,包括正在气头上的申不害和段干,都不由得心神一凛,齐齐将目光投向他。
“右相所言,乃是内政之忧。然臣这里,尚有外患之危,或更为急迫。”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道,同时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看似普通的书册,双手呈上,“十日前,我黑冰台安插于楚国的细作,冒死送回密报。楚人已秘密取道黔中崎岖山道,向巴国境内输送制式弩机至少三百具,熟铁锻造的札甲、皮甲合计千副有余。”他略微停顿,让这个消息在众人心中消化片刻,才继续用那平淡却令人心悸的语调说道,“更有经过多方印证的确凿消息显示,楚国水师名将,昭明,已于半月前秘密抵达巴国重镇江州,此刻正在那里,利用其擅长之水战经验,加紧训练巴军水师,整合其舟楫之力。若我军不能及早决断,打破当前僵局,待来年开春,江水上涨,楚人完全掌控巴地水军,则我军在长江沿线,将陷入绝对的被动,届时,恐有……全线溃败之虞。”
“全线溃败”四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偏殿内炸响。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炭盆中银炭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以及殿角铜漏那永恒不变、滴答作响的水声,每一滴,都像是重重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韩王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以一种极其缓慢而规律的节奏,轻轻敲击着。他的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观察着他们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注意到,即便是最为沉稳的左相商鞅,在听到朱未最后那句话时,那始终紧抿的、线条刚硬的嘴角,也不易察觉地微微抽动了一下,泄露出其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