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与孟红的魂影,相携踏入鬼门关那幽光流转的门户,身影渐渐融于其后更为深邃的幽冥背景之中。二狗(镇魂将)悬立虚空,目送他们消失,心中那因故人重逢而泛起的最后一丝涟漪,也彻底归于平静。他并未跟随入内,这是他们的轮回之路,他身为镇魂将,职责是维护此地的秩序,而非干涉个体的因果进程。但他强大的神识,依旧能隐约感知到他们进入阴司后的大致轨迹。
鬼门关后,并非直接便是审判之所,而是一片更为广阔、法则更加森严的幽冥地域。浑噩的亡魂在鬼差的引导下,沿着固定的路线,向着酆都城方向缓缓前行。而张启与孟红,因魂体凝实、意识清醒,且身上似乎带着某种特殊的标记(或许是地府记录,或许是他们自身千年沉淀的因果),并未与普通亡魂同行,而是被一位面容古板、手持文簿的接引判官接引,踏上了另一条路径。
这条路,通往孽镜台。
高台巍峨,非石非玉,通体由一种能映照魂灵本质的幽暗材质构筑而成。台高百丈,一面巨大无比、光滑如镜的石壁矗立其上,这便是闻名三界的孽镜。镜面并非映照形貌,而是直接倒映出魂魄一生所行之善恶,所积之业力,纤毫毕现,无可遁形。
寻常亡魂至此,往往被镜中自身罪业吓得魂飞魄散,哀嚎不止。然而,张启与孟红行至镜前,抬头望去,神色却依旧是那般异乎寻常的平静。
镜光流转,景象变幻。
张启的镜中,显现出他身为公司职员时的碌碌无为、些许的懦弱与贪婪(挪用公款),被孟红胁迫时的恐惧与无奈,直至最终酿成悲剧,高楼坠亡。但也显现出他死后,魂魄浑噩间,作为“二狗”容器时,那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过的、对萍娘娘一丝善念的回应,以及在漫长时光沉淀中,于某个赎罪或洗涤之地,对自己过往行为的深刻反思与忏悔。
孟红的镜中,则映照出她生前的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因爱生恨后的极端与残忍,化为厉鬼后的疯狂杀戮与吞噬二狗魂魄的罪业。但同样,也映照出她在那无尽的黑暗与痛苦折磨中(或许是在二狗与黑煞宗主最终决战时,被波及净化,或是于某处幽冥受刑),那滔天怨恨被一点点磨蚀、瓦解的过程,以及最终明悟自身过错,生出悔意,放下执念的艰难历程。
镜中所现,皆是事实,善恶交织,功过并存。但两人看着镜中自己那不堪的过往,眼中虽有追忆与感慨,却再无激烈的情绪波动,既无对自己所行之恶的狡辩与恐惧,也无对自身所受之苦的怨天尤人。
接引判官在一旁默默记录,古板的脸上也微微动容。他见过太多亡魂在孽镜台前丑态百出,似这般平静面对自身一切,无论是善是恶,是功是过的,实属罕见。
“业镜昭昭,因果自明。你二人前尘罪业不轻,然历经磨砺,悔悟深切,怨气尽消,恶念已除。功过相抵,可入轮回,然福报浅薄,需历凡尘之苦,以全因果。”判官合上文簿,声音肃穆地宣判。
张启与孟红闻言,相视一眼,不仅没有失望,反而都露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笑容。能够重入轮回,已是幸事,凡尘之苦,于他们而言,或许正是新生必经的洗礼。
离开孽镜台,他们并未被引向惩罚恶魂的十八层地狱,而是被带到了忘川河畔,奈何桥前。
血黄色的河水静静流淌,河面上弥漫着令人遗忘前尘的雾气。那座古老的石桥横跨河上,桥头,一位老妪正守着一口巨大的锅釜,釜中汤汁翻滚,散发着奇异的气息,正是孟婆。
孟婆抬起浑浊的眼眸,看了张启与孟红一眼,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的不同,并未多言,只是默默舀起两碗孟婆汤,递了过去。
汤碗入手,温热。
碗中汤汁清澈,却仿佛蕴含着时空的力量。
张启端起碗,看着汤中自己那已然平静的倒影,深吸一口气,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孟红,轻声道:“喝了它,前尘尽忘,恩怨两消。来世……望你我能做个寻常人,平安喜乐。”
孟红端着汤碗,手指微微颤抖,并非害怕,而是对这彻底告别过往的一刻,本能的一丝季动。她看着张启,眼中最后一丝复杂也归于沉寂,点了点头:“好。”
两人不再犹豫,同时举碗,将那能忘却一切的孟婆汤,一饮而尽。
汤水入喉,并无滋味。
但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席卷了他们的神魂。
那些纠缠了千年的爱恨情仇,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挣扎,那些身为张启、孟红、乃至作为厉鬼、作为二狗一部分的所有记忆与情感……都如同被清水冲刷的墨迹,迅速变得模煳、澹化,最终化作一片空白。
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平静,逐渐变得茫然,再到最后,只剩下新生儿般的纯净与懵懂。
前尘已断,怨气尽消。
孟婆默默收回汤碗,让开了道路。
张启与孟红,如同两个初生的魂魄,本能地、一前一后,踏上了那座通往轮回的奈何桥。他们的身影在桥上的雾气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了桥的另一端,没入了那代表着新生与未知的轮回光芒之中。
他们将踏入六道轮回,根据孽镜台判定的业力与因果,投入相应的道途。或许是人间,或许是畜生道,但无论去向何方,他们都将以全新的身份、空白的记忆,开始一段与过往再无瓜葛的生命旅程。那曾经的痴缠怨怼,那场波及阴阳的悲剧起点,终于在此刻,画上了一个彻底的句号。
二狗的神识,也在此刻悄然收回。
他依旧立于鬼门关外的虚空,负手而立,周身散发着镇魂将的威严与沉寂。
张启孟红携手至,走过孽镜,饮下孟婆,踏过奈何。
怨气尽消,因果已了,重入轮回。
这一段始于阳间高楼、纠缠数世、绵延千载的恩怨,终于彻底落幕。
他望向那无尽幽冥的深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看到了那运转不息的六道轮回之光。那里,有无数如同张启孟红一般的魂魄,正在告别过去,走向新生。
守护此地,维系这轮回的运转,让一切因果有报,让一切怨憎得解,让一切魂魄得以往生……这,或许便是他身为镇魂将,存在的最大意义。
他转身,身影融入昏黄的幽冥天幕,继续他永无止境的巡视与守护。而张启与孟红的故事,则如同忘川河中的一滴水,汇入了那奔流不息的轮回长河,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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