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散去后的清风观,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通过初筛的名单被苏婉清整理好,厚厚一沓,足有二十多人,这还不算那些“待观察”的(比如谢无忧和石磊)。如何安置、如何教学,成了摆在林知理面前的新难题——地方太小,人手太少,更重要的是,教什么?怎么教?
就在林知理对着简陋的“课程表”草案沉思时,周淳安博士的那位小书童,又在一个黄昏时分,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
这次他没多话,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黄杨木匣子交给林知理,行了礼就跑,好像生怕被人看见。
林知理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卷手抄的纸张。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历经岁月。她随手拿起一卷展开,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
《九章勾股新解疑义》、《海岛重测术辩》、《堆垛总数考异》……每一卷都是一道或一组极其精妙、刁钻,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算学难题,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不同的解法思路、以及指出前人解法中可能存在的逻辑漏洞或模糊之处。笔迹严谨工整,透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认真,正是周淳安的手笔。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疑难辑录”,这分明是周淳安毕生钻研算学过程中,收集、整理、乃至自己创造出来的“宝藏”与“陷阱”!其中一些问题的深度和巧思,连林知理看了都暗自惊叹。将这些问题作为“参考”,简直是给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递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用好了能劈荆斩棘,用不好可能伤到自己。
“周博士这是……下血本了啊。”马代码凑过来瞥了几眼,咂舌道,“这些题,放太学里都能难倒一片博士!他就不怕咱们的学生被打击得信心全无?”
“或许,正是要打击一下。”林知理嘴角微扬,小心地收起卷轴,“见识过山之高,才知路之远。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精妙而艰难的问题存在,对真正的求学者而言,不是打击,是激励。”她已决定,从中挑选一些适合的、有启发性的题目,作为高阶课程内容,甚至作为“悬赏题”,激励学有余力的学生去挑战。
周博士这份“无声的支持”带来的暖意还未散去,另一份更正式、也更沉重的“礼物”,便紧接着送到了。
是徐阁老府上派来的管家,乘坐马车,带着两名家丁,将一个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外裹锦缎的拜匣送到了观门前。管家态度恭敬中带着疏离,只说“奉沈老先生之命,呈与林山长”,放下拜匣便走了。
打开拜匣,里面是一封装帧古朴、以洒金纸写就的长信。展开,足足有二十多页。字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正是沈墨轩亲笔。
信的开头尚算客气,称“前日西山一晤,聆闻高论,见猎心喜”。但紧接着,便以排山倒海之势,针对公开讲论中林知理提出的几个核心观点,展开了系统性的、引经据典的驳难。
第一驳,针对“观测可逼近真实”。 沈墨轩引用佛家“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道家“道可道,非常道”,认为感官认知本身就有局限和欺骗性,执着于“观测”,如同水中捞月,镜中寻花,永远隔了一层。他质问:“尔等以仪器延伸感官,仪器便无误差?以数学描述现象,数学便合天道?此乃以妄逐妄,去道益远!”
第二驳,针对“数学为理解天地的语言”。 他承认数学精妙,但坚称“数乃人设,理本天成”。认为试图用人为创造的、有限的符号体系去完全描述、预测无限复杂、蕴含“生机”与“变易”的自然大道,是狂妄且注定失败的。“《易》之变化无穷,岂是寥寥算式可括?强以规矩画混沌,非但不能得真,反失其神!”
第三驳,也是最长、最沉痛的一驳,针对“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可并行不悖”。 沈墨轩以史为鉴,列举了无数“利器显而仁心丧”的例子,从上古青铜兵器加剧征伐,到近代某些奇巧之物助长奢靡。他尖锐地指出,格物之学强调的“效率”、“效用”,本身就会诱导人走向功利与算计,侵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最后,他发出悲怆一问:“若人人精于算计万物,而拙于涵养一心,则人间与精巧牢笼何异?文明进步,若以人心堕落为代价,此进步,是耶?非耶?”
这封信,如同一位功力深厚的老拳师,不再纠缠于具体招式的胜负,而是直指对手的“心法”与“根基”进行拷问。文辞优美,逻辑严密,情感充沛,充满了传统士大夫对道统沦亡的深切忧思。若在公开场合宣读,足以让许多人心生共鸣,甚至动摇对“新学”的些许好感。
苏婉清先看了几页,气得小脸通红:“强词夺理!迂腐不堪!”
墨十七挠头:“他说得好严重……好像我们学算学格物,就会变成坏人似的。”
赵琰则默默将信中关于“天道不可尽测”的部分反复看了几遍,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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