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测司得到的十名老兵,是典型的北境边军。年纪都在四十上下,人人脸上刻着风霜,手上布满老茧,眼神锐利而沉默。领头的是个姓胡的老队正,缺了半只耳朵,说话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他们被派来时,脸上明显写着“不情愿”和“奉命行事”。让他们这些在刀口上舔血半辈子的厮杀汉,去陪一群“京师来的娃娃先生”玩尺子量地?简直是浪费精锐!
谢无忧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他没有摆出任何架子,反而笑嘻嘻地迎上去,一口一个“胡老哥”、“各位叔伯”,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几包从京城带来的、耐储存的肉脯和果干分给大家。
“各位叔伯,咱们这活儿,说起来简单,就是把这朔阳关周边,一寸一寸给它量明白、画清楚。可这活儿要干好,离了各位的地头蛇经验,那是寸步难行。”谢无忧态度诚恳,“咱们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是来跟各位叔伯学本事,顺便把各位脑子里那副活地图,请到纸上来的。”
胡队正嚼着肉脯,脸色稍霁,瓮声瓮气地说:“量地?咋量?用步子?咱们的步子准得很!”
墨十七立刻搬来了改良的测距仪和三脚架,还有几卷特制的、浸过油脂防水的测量皮绳(带有清晰刻度)。他憨厚地演示着如何使用仪器确定直线、测量距离、校准角度。
“胡队正,您的步子自然准,但一百个人可能有一百零一种步子。”墨十七解释道,“咱们用这个,定一个大家都认的‘公步’。以后不管谁去量,用这个尺子,或者用自己的步子换算成这个‘公步’,报上来的数就对得上,不会您说东边三十步,他说东边三十五步,弄糊涂了。”
这个道理浅显,老兵们一听就懂。在战场上,错误的信息会要命。他们虽然对仪器陌生,但对“信息准确”的重要性有切肤之痛。
赵琰则拿着他的星图和数据表,向老兵们请教朔阳关周边那些他们熟知的地标——比如“歪脖子树”、“独眼石”、“老狼窝”——在夜间或特定季节,从关城看去,大致在什么方位。老兵们的经验描述虽然模糊(“夏夜里,老狼窝那颗贼星差不多就在那山尖尖上头一点”),但结合赵琰的天文知识,往往能快速确定一个相对准确的参考方向。
林知理给这支临时混合小队定下了清晰的工作流程:
1. 选定基准点:以朔阳关城楼最高处旗杆为绝对原点(A点)。
2. 建立主基线:由赵琰利用天文观测(日晷结合北极星)确定正北方向,从A点向正北延伸,在视野内选定一个稳固的、易于辨认的次级点(B点,比如一块特别的巨石),用仪器精确测定距离和方位角。这条A-B线就是第一基准线。
3. 网格扩展:以A-B线为基础,利用勾股定理和角度测量,构建一个覆盖目标区域的初步正方形或三角形坐标网格。每个网格交点,都尽可能选在实地易于辨认的地物上。
4. 分组勘测:将十名老兵与谢无忧、墨十七混合编成三组。每组配备一套基础测量工具和赵琰预先计算好的网格坐标任务书。老兵负责辨认地形、选择安全的勘测路径、评估潜在风险(如流沙、潜藏的北虏哨探);谢无忧负责记录、协调;墨十七负责操作核心仪器,确保测量精度。
5. 数据汇总:每日勘测结束,所有数据集中到赵琰处,由他在那张巨大的羊皮纸上进行汇总、标注、初步绘图,并核对不同组别测量结果的吻合度,发现矛盾即时安排复测。
工作第二天,问题就来了。
一组老兵坚持说某条干沟的宽度“最多十五步”,但墨十七用皮尺量下来,接近二十步(公步)。老兵不服,认为皮尺不准,或者墨十七量错了位置。双方争执不下。
谢无忧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提议:“胡老哥,咱们这样,您用您的步子,从沟这边走到那边,走三遍,取个中间数。墨兄,你用皮尺也量三遍。然后,咱们再用另一个法子——在沟两边立杆子,用赵琰的那个看星星的镜子(简易经纬仪)测角度算算。三个数放一块儿看,成不?”
这个方法公平,老兵同意了。结果出来:老兵步测平均十八步半,皮尺测量十九步八,角度计算约二十步。数据基本吻合,皮尺和角度计算更接近,老兵步测略短。
胡队正看着三个相近的数字,挠了挠头:“怪了,俺这步子走了几十年,咋还短了?”
墨十七憨笑:“胡老哥,不是您步子短了,是这沟边石头滑,您下意识迈得稳,步幅就收着点。咱们这‘公步’是按平地标准算的。以后啊,您报‘老狼沟宽约二十公步’,或者‘约十九步半(胡步)’,后面加个备注,就清楚啦!”
一件小小的争执,反而让老兵们对“数据”和“标准”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他们开始主动询问如何将自己的“经验步”换算成“公步”,也开始认真记录那些原本觉得“理所当然”的地形细节——比如某处山坡的准确坡度、某片灌木林的纵深、某个水源在不同季节的水量变化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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