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大学的阶梯教室坐得满满当当,后排还挤着举着手机的学生。
林默站在讲台中央,投影仪的冷光打在他微颤的指尖——那是他第一次将“松骨峰冲锋”的投影片段公之于众。
“这段影像来自……历史的回响。”他声音发紧,喉结动了动。
屏幕上,雪地里的战士们裹着薄棉袄,有的鞋帮裂开露出冻紫的脚趾,却仍举着步枪向前冲锋。
寒风卷起碎雪拍打镜头,枪声与呼喊混成一片混沌的轰鸣。
一个战士摔倒在地,立刻被同伴拽起,掌心蹭过冰面时留下一道暗红的拖痕。
喊杀声穿透音响时,坐在第三排的白发教授抹了把眼角,旁边穿校服的女生把脸埋进手掌,指缝里渗出细细的抽噎。
她指甲掐着手心,留下月牙形的白印,仿佛唯有疼痛才能确认这悲壮并非虚构。
变故来得突然。
穿深灰西装的男人从倒数第二排站起,金属椅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像刀锋划过铁皮。
林默认出他是最近在社交平台上活跃的历史评论员张远航,曾在直播里质疑过抗美援朝纪念馆的“冰雕连”展陈“过度煽情”。
“这段视频是伪造的。”张远航推了推金丝眼镜,指尖敲着手机屏幕,“所谓‘松骨峰阻击战’,美国海军陆战队战史并未单独列出这一地点,相关行动被归入‘清川江以南志愿军侧翼突击’条目下。我们是否该追问:一个连敌方都未重点记录的阵地,真的能构成战略转折点吗?”
教室霎时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还有某人手机震动贴着桌板发出的细微颤音。
林默的后颈沁出冷汗,凉意顺着脊椎滑下,他想起昨夜整理资料时,电脑屏幕上那些刺眼的评论:“都是编的吧?”“现在年轻人就爱这种苦情戏”。
他攥紧讲台边缘,指节发白:“张老师,您说的‘国际史料对比’,是否查阅过38军的原始作战日志?松骨峰阵地属于穿插任务的一部分,美军战史可能……”
“作战日志?”张远航冷笑一声,从公文包抽出一沓复印件拍在桌上,纸页翻飞如刀片落地,“1950年11月30日,38军112师335团的行军路线记录里,根本没有‘松骨峰’这个地名。”他的声音提高,“更讽刺的是,所谓‘阵地上只剩七个活人’的说法,最早出现在1951年魏巍的通讯稿里——文学创作和历史事实,该画条界限了吧?”
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窸窣声像风吹枯叶。
坐在第二排的赵小敏突然站起,马尾辫随着动作晃了晃。
她捏着皱巴巴的笔记本,指节因用力泛白:“张老师,我爷爷是松骨峰战役的炊事员。他说当年他们连送了七趟炒面到前沿,最后一趟去的时候……”她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传遍全场,“阵地已经被炮火犁过三遍,他在弹坑里捡到半块带牙印的玉米饼,饼上的血都冻成了紫黑色——那味道,他说比炒面还甜,因为是战友用命换来的。”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有人低头擦眼泪,有人起身离场议论纷纷。
林默站在讲台边,看着投影画面定格在那张泛黄合影上——七个年轻的面孔挤在一起,笑得那么轻,仿佛不知道明天就是永别。
他关掉投影仪,冷光熄灭的一瞬,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外面已是黄昏。
晚风卷着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肩头,林默抱着装满资料的纸箱往展馆走,脚步沉重如踏在泥泞中。
苏晚的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一半,摄像机镜头从她肩头探出来:“刚才赵小敏发消息,说她爷爷要把当年捡的玉米饼送来做展陈。”她盯着林默发青的脸色,把保温桶递过去,“先喝口粥。”
“他说得对。”林默捧着温热的粥碗,指腹蹭过碗沿的豁口,瓷片边缘磨得他指尖微微发麻,“我总想着用声音、用物品让历史被看见,却没真正去松骨峰看过。”他从帆布包里翻出爷爷的旧地图,牛皮纸边角卷着毛边,泛黄褶皱间夹着几粒干枯的松针,“你看这里——”他指尖点在“松骨峰西侧无名高地”的铅笔标记上,“爷爷笔记里写,九连的司号员就是在这儿吹响的最后一次冲锋号。”
苏晚发动车子时,仪表盘的灯光映着她发亮的眼睛:“我带齐了设备。明天就走。”
松骨峰的风比上海冷得多,带着山岩与腐土的气息,钻进衣领时像细小的冰针扎着皮肤。
四月的山包上还留着残雪,林默踩着碎石往山坳里走,鞋底蹭过裸露的弹片,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
远处乌鸦嘶叫,翅膀扑棱掠过枯枝。
苏晚举着摄像机跟在后面,镜头里的荒草间偶尔能看见锈成暗红色的子弹壳,在阳光下泛着油污般的光泽。
“等等。”林默蹲下身,指节触到硬物,冻僵的指尖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他扒开积年的枯枝败叶,露出半截黑黢黢的金属——是半截军号,铜身裹着厚厚的锈,吹嘴处却磨得发亮,仿佛无数嘴唇曾在此反复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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