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阳泉火车站还罩在薄雾里,铁轨尽头泛着青灰色的微光,林默拖着帆布包出站时,后颈被山风刮得发凉,像有细针轻轻扎着皮肤。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怀表,金属表壳带着体温,倒比外头的空气暖些——那触感熟悉而沉静,仿佛祖父的手还搭在他肩上。
这枚表是他从祖父遗物中取出的第一件东西,连同那封泛黄的家书一起,藏在樟木箱底层十年。
信纸边缘已微微卷曲,墨迹晕染处还能嗅到一丝陈年烟草与旧棉布混杂的气息,那是战争年代行军途中特有的味道。
祖父临终前攥着他手说:“替我找到王铁柱的根。”他还记得那一刻老人眼中闪动的光,如同此刻天边将明未明的晨曦。
王大爷早等在站前广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磨出了毛边,见着林默就迎上来:小同志,可算把你盼到了。他的声音沙哑,像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丛。
那只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接过帆布包时特意避开了装家书的夹层,掌心裂开的纹路里嵌着泥土,“铁柱那屋早塌了,可当年埋东西的地儿,我记得比自家灶坑还清楚。”
三轮车颠过坑洼的乡道,咯噔作响,震得骨头都在打颤。
林默望着车窗外闪过的青灰色砖墙,野艾草随风摇曳,散发出微苦的清香。
他忽然想起昨晚在高铁上查的资料——1953年那场搬迁,王铁柱家是跟着县里的纺织厂集体迁来的,老屋留给了亲戚照看,后来年久失修才成了废墟。
“您说的旧物……”他试探着开口,嗓音被颠簸震得有些发涩。
就在东墙根儿。王大爷打断他,三轮车停在一片荒草前,断墙残瓦间还立着半截砖柱,藤蔓缠绕其上,窸窣作响。当年铁柱娘怕日本人来抢,总把值钱物件埋地下。
后来要搬家,我帮着挖过一回,有个铁盒说啥也找不着,原是铁柱走前自己埋的。
林默蹲在墙根,指尖刚扒开齐膝的野艾,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腐叶与根茎的腥甜。
忽然,指腹触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冰凉、棱角分明,像是被岁月封存的某种秘密。
他屏住呼吸,用考古刷轻轻扫去浮土,刷毛拂过锈迹斑斑的铁盒,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盒盖上压着块碎陶片,边缘锐利,像是特意做的标记,在晨光下投出一道斜影。
是它!王大爷的声音发颤,蹲下来帮着清理周围的土,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屑,当年铁柱娘总说这盒儿沉得邪乎,里头准是他爹留下的铜墨盒。
铁盒的锁扣早锈死了,林默从帆布包摸出小起子,沿着缝隙慢慢撬动。
“咔”的一声轻响,清脆得如同骨节断裂,盒盖掀开的瞬间,两缕灰尘打着旋儿飘起来,在斜射进来的晨光里亮得像金粉,呛得人鼻腔发痒。
最上面是张泛黄的照片。
三个穿粗布衫的人挤在土坯房前,相纸边缘卷翘,指尖抚过能感受到轻微的颗粒感。
中间的老太太抿着嘴笑,左边青年穿着旧学生装,右边的少年——林默喉结动了动,那眉眼和家书里二字的笔锋竟有几分相似,连嘴角那一抹倔强都如出一辙。
照片底下压着枚铜牌,边缘磕得坑坑洼洼,正面刻着王铁柱三个字,背面是行小字:平定县立高等小学 优秀学员 民国三十三年。
铜质冰凉沉重,摩挲时能感到凹痕深处积着经年的尘。
林默的手指刚碰到照片边角,怀表突然在口袋里发烫,像一块烧红的铁贴着大腿。
他下意识攥紧表链,金属凉意顺着掌心窜上来,再睁眼时,眼前的荒草不见了。
他站在逼仄的坑道里,霉味混着硝烟直往鼻腔里钻,喉咙发紧。
头顶岩壁渗水,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最里边的角落堆着半袋炒面,一个战士正就着马灯的光写信。
他的棉袄袖口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絮得不均匀的棉絮,脸被烟火熏得黢黑,可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娘,前日里班长分了半块糖,我没舍得吃,拿纸包着塞在枕头底下。
等打完仗回家,我给您熬碗糖水喝...战士的笔尖顿了顿,窗外传来零星的炮响,震动传到地面,让油灯晃了晃。
他抬头听了听,又低头写,昨儿见着个小战士哭,说想他娘蒸的枣馍。
我想,您要是在这儿,准能支起行军锅,给大伙儿烙饼吃...
马灯突然晃了晃,战士赶紧用手护着信纸:娘,我若回不去...您替我看看新中国成不成?
听说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的时候,北京的天响了好多礼炮,比咱们的迫击炮还响...
画面突然像被风吹散的烟,林默踉跄着扶住断墙,脸上凉丝丝的。
他摸了把脸,满手都是泪,咸涩的味道在唇边蔓延。
王大爷在旁边轻声问:小同志?可是见着啥了?
他...他说想看新中国。林默哑着嗓子,把照片和铜牌小心收进防潮袋,动作轻缓得如同包裹初生的婴儿,王大爷,您知道铁柱的侄女王桂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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