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把爷爷的旧军大衣往肩上又拢了拢,羽绒服里层的绒毛被挤得皱成一团。
凌晨五点的上海火车站还浸在夜色里,他哈出的白气刚飘到半空就被穿堂风卷散了。
背包侧袋里,那卷用防水布裹着的胶片复印件硌得他肋骨生疼——出发前苏晚特意用博物馆的专业封套重新包过,说“雪水渗进去就真成历史文物了”。
“等等!”
拖着行李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默转身时被风迷了眼。
苏晚的红围巾先撞进视线,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她手里举着个保温杯,杯口腾起的热气在睫毛上凝成小冰晶:“我熬了姜茶,高铁上喝。”
林默接过杯子,指腹触到杯壁的温度,忽然想起爷爷冬天总揣着搪瓷缸,说是“怀里有热乎气,手就冻不坏”。
他低头看表,六点零五分的列车还有半小时检票,苏晚的睫毛上还挂着出门时没掸掉的霜:“不是说不用送?”
“我是来检查行李的。”苏晚没接话,直接蹲下去翻他的登山包。
羊毛手套蹭过装日记本的防水袋时顿了顿,抬头时眼睛亮得像被雪洗过的星子,“地图在最外层?暖宝宝贴够了?还有——”她从自己包里摸出个银色小罐子,“防雪盲的润眼液,长津湖那雪反光厉害,你眼睛容易干。”
林默喉咙发紧。
上周在博物馆库房整理爷爷遗物时,他翻出半盒没拆封的润眼液,玻璃纸都泛了黄。
奶奶生前总念叨:“老林这眼睛,当年在雪地里盯了三天三夜,落下病根了。”此刻苏晚把润眼液塞进他手心,温度透过铝罐渗进来,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他心里那块硬壳。
“如果我联系你——”
“立刻备份所有资料。”苏晚抢在他前面说完,手指绞着红围巾的流苏,“我昨晚把云盘扩容到了五百T,连李红梅都被我抓来帮忙分类,她现在看见‘长津湖’三个字就条件反射掏移动硬盘。”她忽然踮脚帮他理了理大衣领口,围巾蹭过他下巴,“林默,你爷爷当年在雪地里走了三天,你只需要走一天。”
广播里响起检票提示。
林默拖着箱子往闸机走,走两步回头,苏晚还站在原地,红围巾在风里飘成一面小旗。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刻痕在晨光里闪了闪——“1950.11 长津湖”,这是他第三次确认。
长津湖的风比想象中更狠。
林默下了越野车,靴底刚踩上雪地就陷进去小半,寒气顺着裤管往骨头里钻。
向导老张裹着羊皮袄在车边跺脚:“同志,这地儿前儿还埋着半截枪管,您真不跟我一块儿?”
“不用。”林默把地图塞进大衣内袋,指节冻得发白。
胶片里那个破洞棉裤的画面在脑子里转,他记得爷爷旧物箱里的棉裤,补丁是用深灰布补的,和照片里陈德昌媳妇寄来的“灰布”对得上。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顺着地图上的标记往山谷里走,每一步都能听见积雪被压碎的“咯吱”声。
刻着“1950.11.27”的石碑藏在背风的山坳里,石面结着层薄冰,像块被冻住的时光。
林默掏出怀表时,手套已经被雪水浸透,金属表壳贴在掌心,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你想让我记住什么?”他对着风轻声问,哈出的气在怀表表面凝成白雾。
震动来得毫无预兆。
怀表在掌心里狂跳,像颗突然复苏的心脏。
林默踉跄着扶住石碑,眼前的雪色突然扭曲——齐膝深的雪地里,年轻的林建国正弓着背,军大衣下摆结着冰碴。
他背上的战士面色惨白,血浸透了绷带,在雪地上拖出条蜿蜒的红痕。
“陈哥!陈哥!”年轻林建国的声音带着哭腔,棉帽上的绒毛被炮火掀起,“撑住!卫生员说过了,翻过前面那道梁子就有帐篷!”他的棉裤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的灰布衬裤被血染红了一片——和旧物箱里那条补了又补的棉裤,破洞位置分毫不差。
炮弹在右侧炸响,气浪掀得两人差点栽进雪坑。
年轻林建国踉跄着稳住身形,后颈的月牙疤被雪水浸得发红。
他把背上的战士往上托了托,军靴在雪地里犁出两道深沟:“我背过你爬过太行山,趟过黄河水,今儿这长津湖的雪,咱们照样能走过去!”
林默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看见年轻林建国的睫毛上结满冰珠,看见他军大衣口袋里露出半截信笺,墨迹被雪水晕开,隐约能辨出“娘,我在朝鲜挺好”;他看见陈德昌的手垂在身侧,手指还攥着块冻硬的玉米饼,饼上沾着的血已经发黑。
画面突然碎裂成雪花点。
林默重重跌坐在雪地上,喉咙像塞了块冻硬的棉絮。
泪水刚涌出眼眶就结成冰珠,刮得脸颊生疼。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字迹不知何时变得清晰如刻:“黎明之前,有人守望——请记住他们为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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