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结冰的国道时,里程表刚跳到一千三百公里。
苏晚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叩着,车载广播里《我的祖国》放完第三遍,她终于打破了两小时的沉默:“如果到了石磨村,王铁柱的亲人……真的只剩一座坟呢?”
林默的拇指正摩挲着铜匣边缘的弹孔,那是爷爷用细银线补过的,摸起来像一道温柔的疤。
他抬头时,后视镜里映出自己发红的眼尾——从上海出发时,他特意挑了件深灰高领毛衣,此刻领口却被暖气烘得潮乎乎的。
“那我就替他看。”他把铜匣往怀里拢了拢,匣内的信纸边角硌着胸口,“看他没见过的柏油路,看他娘没等到的电灯,看这个他用命换来的……”
“新中国。”苏晚接得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她腾出左手,在两人中间虚虚握了握,又收回方向盘。
雪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漫进来,把她的侧影切成明暗两半,“你爷爷说过,长津湖的雪能冻住钢枪,冻不住人心里的火。现在我信了。”
林默低头看向铜匣,表盖内侧的光影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是王铁柱的照片里那串玉米,在风里晃得人眼酸。
他忽然想起档案馆里那页登记册,“查无此人”四个字被红笔圈着,像滴凝固的血。
松岭镇的晨光比预计来得晚。
三轮摩托在盘山路上颠簸时,林默的膝盖撞在铁栏杆上三次,苏晚的羽绒服帽子早被颠飞,发梢沾着霜花。
村口老槐树下,蹲在墙根晒暖的老汉把烟杆往地上一杵:“找铁柱他娘?十年前就埋在后山啦!”
老汉的蓝布棉袍袖口磨得发亮,林默蹲下去时,看见他皴裂的手背上有道旧疤,像道扭曲的弹壳。
“我是文物修复的,”他摸出工作证,又指了指苏晚架在脖子上的摄像机,“想替烈士……”
“烈士?”老汉突然直起腰,烟杆“当”地磕在青石板上,“铁柱那娃走的时候才二十一!去年清明我给老张太太上坟,还听她坟头的草响——不是风,是老太太在念叨‘铁柱该回家了’!”
后山的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
林默跟着老汉深一脚浅一脚往上爬,苏晚举着摄像机的手冻得发红,却不肯放下。
当那座荒草丛生的土丘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呼吸突然顿住——土丘前歪着块半截石碑,被积雪埋了小半,露出“王门之子铁柱”几个模糊的字。
“老太太走前把钥匙给了王婶子,可这坟头……”老汉搓了搓手,“她没立碑,说等铁柱回来自己刻。”
林默蹲在碑前,指尖触到碑身时,冰得他猛地缩回手。
苏晚递来手套,他却摆了摆手,用冻得发木的手指扒开坟边的荒草。
草根下露出块松动的青砖,他轻轻一撬,砖缝里竟滑出个油纸包。
油纸已经脆得像枯叶,林默屏住呼吸剥开,首先落出来的是枚铜制身份牌,边缘磕得坑坑洼洼,却还能看清“王铁柱 辽北清源县石磨村 中国人民志愿军27军”。
下面压着张照片,褪色的黑白影像里,穿粗布棉袄的年轻战士搂着位裹蓝头巾的妇人,两人都笑得很憨,战士胸前的大红花被镜头虚成团红雾。
“是铁柱和他娘!”老汉凑过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这照片我见过!解放那年村里照的,老太太宝贝得紧,说要等铁柱娶媳妇时挂在堂屋……”
苏晚的摄像机轻轻响了一声,她抹了把脸上的雪水,镜头始终稳稳对着林默颤抖的手。
林默把照片贴在胸口,铜匣不知何时滑落在地,王铁柱的信从匣里露出半角,和照片上的大红花叠在一起。
赵志刚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林默摸出手机时,指节还在发抖,屏幕上“赵教授”三个字被他按得模糊。
“王桂花的电话找到了,”赵志刚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她在省城超市当理货员,这会刚下夜班。”
电话接通的瞬间,林默听见那边传来“哗啦”一声,像是货架被碰倒了。
“喂?”女声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们……真的是找我叔?”
林默喉结动了动,舌尖尝到铁锈味——他才发现自己咬得太用力。
“王桂花同志,”他把“同志”二字说得很慢,像在念某种庄重的仪式,“您叔王铁柱烈士,在1951年3月的战斗中……牺牲了。”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默以为断了线。
就在他要再喊一声时,传来轻轻的抽噎:“我奶……我奶临终前给过我个布包,里面有半块银元,她说等铁柱叔回来,要给他买糖……”她突然拔高声音,“你们有他的东西?他……他有没有说,怪我们没等他?”
林默摸出铜匣里的信,信纸边缘被他的体温焐得发潮。
“他写了信,”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他说,娘,我不能回家了,但新中国的春天,比石磨村的杏花还甜。”
电话那头的抽噎变成了呜咽,林默把手机贴在耳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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