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的顶灯在凌晨两点半时突然闪了一下。
林默正蹲在玻璃展柜前,用软毛刷扫去无名者专区展牌上的浮灰,动作顿了顿——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检查这个新布置的展区。
玻璃倒影里,他眼尾的青黑比平时更重些,可指尖碰到展牌上长津湖战役牺牲战士几个烫金小字时,心跳还是不受控地快了半拍。
。
身后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响。
林默刚直起腰,就见苏晚裹着件厚重的驼色羽绒服挤进来,发梢沾着细雪,手里还拎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姜茶:赵老师说你从下午布展到现在没吃东西。她把姜茶往他怀里一塞,自己则踮脚去看展柜里的阵亡名单,李长顺的母亲今早给我发了段语音,说她把儿子的名字刻在这面墙上,比当年收那枚缺了角的军功章还踏实。
林默捧着姜茶,杯壁的温度透过手套渗进来。
他望着展柜里那排手写的姓名——有些是家属提供的旧照片背面的字迹,有些是从战场遗物里辨认出的残章,还有些,是他用显微镜从冻硬的布片上拓下来的模糊指痕。爷爷总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记住班里战友的全名。他声音发闷,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记不住,是不敢记。
苏晚的手指轻轻抚过展柜玻璃,停在王铁柱三个字前:昨晚李红梅整理素材时,发现段老录像。
有个老兵说,他们连的文书总爱把战友名字写在烟盒纸上,后来全冻成了硬壳,风一吹就碎成雪沫。她侧过脸,睫毛上的雪珠闪着光,所以你做的这个专区,其实是给那些碎成雪沫的名字,搭了座避风的房子。
林默低头喝姜茶,辛辣的姜味呛得鼻尖发酸。
他转身走向工作台,那里堆着从爷爷遗物里翻出的旧木箱,最上层压着本边角卷起的日记本。
木箱盖掀开时,有张泛黄的信纸地滑出来,他蹲下身去捡,却在弯腰的瞬间看清了信纸上的字迹——是爷爷的钢笔字,比平时潦草许多,墨迹晕开成小块的斑:1950.11.27,长津湖·冰谷——那是我们没回来的地方。
他的手指突然抖了一下。
姜茶杯底磕在木箱沿上,溅出几滴褐色的液体,落在信纸上,恰好洇在两个字中间。
林默屏住呼吸,凑近去看——那行字的笔画里还沾着极细的纤维,像是被血渍浸过又晒干的棉絮。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喉结动了又动,最后只说了句小默,有些路,得自己走。
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这页纸里了。
要去看看吗?苏晚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
林默抬头,看见她眼里映着工作台的暖光。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玻璃上结着冰花,可他突然觉得那些冰花在融化,化成爷爷日记里的冰谷,化成雪地里跋涉的脚印。我得去那里。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但很稳,去看看爷爷说的,没回来的地方。
长津湖的风比林默想象中更锋利。
他裹紧羽绒服,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成冰晶。
苏晚走在他左边,围巾被吹得猎猎作响;李红梅在右边,抱着摄像机的手缩在厚手套里,只露出镜头盖。
向导老周扛着指南针走在最前,羊皮袄上沾着雪粒:冰谷早年间没人敢进,说是有去无回。
后来考古队在附近挖到弹壳和冻硬的压缩饼干,才知道是当年的补给线。他回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冰碴,赵老师找的考古队给了张旧地图,标着条隐蔽的小路,说是能绕开断崖。
林默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
从上海出发前,怀表突然开始发烫,表盖内侧多了道浅淡的刻痕,像用刀尖轻轻划的,他凑近看了半天才认出是两个字。
此刻寒风灌进领口,他却觉得那刻痕在发烫,烫得皮肤生疼,像是在催促什么。
到了。老周突然停下脚步。
林默抬头。
眼前是道冰封的断崖,两侧的山壁像被刀劈过,雪层覆盖的岩石泛着青灰色。
断崖下是条结冰的河,冰层泛着幽蓝,隐约能看见下面冻住的枯枝——或许是当年战士们用来垫脚的?
风刮过山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呜咽。
赵老师说的补给线就在断崖后面。老周指了指左侧山壁,但得爬过这段冰坡。他从背包里掏出登山绳,我先上,你们跟着。
苏晚刚要接绳子,林默却按住了她的手。
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厉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更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翻涌。我先。他说,声音被风吹散,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当林默的登山镐凿进冰面的瞬间,怀表在口袋里剧烈震动起来。
他的手顿住,镐尖在冰面划出道白痕。
他颤抖着摸出怀表,表盖弹开——表盘内侧的刻痕不再浅淡,而是清晰得像刚刻上去的:黎明之前,有人守望。
下一秒,风雪突然拔高了声调。
林默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断崖、苏晚的呼喊、老周的惊呵,都像被揉进了雪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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