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修复室里,林默的指节在怀表表盖上轻轻叩了三下。
玻璃罩外的月光被百叶窗切出细条,落在他泛青的眼下——这是连续三天整理冰雕连战士遗物清单后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怀表说的话:有些事,得用命去刻。此刻怀表贴着掌纹的温度,像极了爷爷掌心的余温。
最后一次。他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七十年前的某群人。
从抽屉里取出白纱手套时,指腹擦过柜角那枚松骨峰战役的弹片——那是上周投影时从焦土里捡的,现在还沾着暗褐色的痕迹。
手套戴好的瞬间,怀表突然在掌心跳动,像颗被惊醒的心脏。
按下表冠的刹那,修复室的灯光骤然熄灭。
寒风裹着雪粒劈头盖脸砸下来。
林默踉跄半步,军大衣的毛领扫过鼻尖——是那种带着羊膻味的粗毛线,和博物馆里那件志愿军冬装复刻品触感分毫不差。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正攥着粗布腰带,指节因用力泛白;抬头,二十米外的山梁上,两挺机枪喷吐着火舌,子弹擦着耳畔飞过,在雪地上犁出黑色的沟。
老林!沙哑的呼喊从背后传来。
林默转身,看见爷爷林建国——比照片里年轻十岁的林建国,左眉骨的伤疤还渗着血,正背着个面色惨白的战士往岩缝里挪。
伤员的棉裤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的小腿肿得像发面馒头,血珠子顺着裤管往下滴,在雪地上串成暗红的珍珠。
王铁蛋!
坚持住!爷爷的军帽歪在一边,帽檐的积雪被汗水融化,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每走一步,雪地就陷下深深的脚印,军靴底的铁钉在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林默想伸手帮他托一把伤员的腿,手却直接穿进了老棉袄的粗布——原来他还是那个幽灵见证者,只能看,不能触。
子弹突然密集起来。
一颗流弹擦过爷爷的右肩,棉絮立刻蓬开一团白,血花溅在伤员的领章上,把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字样染成了暗紫。
爷爷踉跄着撞在岩石上,伤员从他背上滑下来半截,军用水壶砸在冰面上。
林默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抽气声——这是他第一次在投影里产生生理反应,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
放...放下我。伤员的嘴唇冻得乌紫,手指死死抠住爷爷的衣领,你背不动了,老林。
放屁!爷爷吼得雪粒簌簌落,弯腰重新把伤员往上托,你媳妇上个月刚寄来信,说娃会喊爹了。
老子还等着喝你的满月酒!他的后颈暴起青筋,军大衣下摆被扯出几道口子,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灰布衫——和林默在档案馆见过的战士家书里写的新棉衣要省着穿,分毫不差。
林默突然看清了伤员的脸。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左脸颊有颗痦子,和修复室里那张王铁蛋烈士登记表上的照片重叠在一起。
登记表最后一栏家属联系地址写着查无此人,此刻他却在雪地里喘着气,睫毛上结着冰花,说:要是我没了...帮我给娘捎个信...就说...铁蛋没给咱村丢脸。
爷爷的呼吸声粗得像风箱。
他背着人往反斜面挪,每一步都比之前更慢。
林默看见他军靴的后跟磨破了,露出里面塞的破布;看见他后背上的血已经浸透了棉衣,在雪地上拖出条蜿蜒的红痕;看见他终于挪到岩缝下时,整个人顺着石壁滑坐下去,伤员重重压在他腿上,两人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两团白雾。
到了。爷爷扯下自己的围巾,给伤员裹住冻得发黑的脚踝,卫生员马上就到。他摸出怀里的搪瓷缸,倒了小半缸雪,凑到嘴边哈气融化,喝口水,暖着。
伤员的手指刚碰到缸沿就缩了回去:你也喝。
老子不渴。爷爷把缸硬塞进他手里,自己舔了舔开裂的嘴唇。
林默这才注意到他的嘴角全是血痂,军用水壶早就空了——和松骨峰战役纪念馆里那只刻着林建国的空水壶,分毫不差。
不知过了多久。
林默听见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接着是卫生员的呼喊。
爷爷猛地站起来,却又踉跄着扶住岩石——他的右腿从膝盖往下全是血,刚才一直用身体护着伤员,自己中了弹都没察觉。
老林!卫生员的声音近了。
爷爷咬着牙把伤员背起来,摇摇晃晃往前挪,军大衣上的血滴在雪地上,每一滴都烫出个小坑。
林默跟着跑,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铁,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这是他第一次在投影里流泪,咸涩的液体沾在睫毛上,很快结成冰碴。
轰——
剧烈的爆炸声震得林默耳膜发疼。
他抬头,看见三颗照明弹升上夜空,把雪地照得惨白。
爷爷的身影突然顿住,接着缓缓往下倒。
林默看见他背后的岩石上炸开个弹坑,碎石像暴雨般落下。
伤员从他背上摔下来,滚进雪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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