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中央空调在深夜发出轻微嗡鸣,林默把赵晓菲留下的铁盒轻轻放在修复台上时,怀表又开始发烫。
这次不是突然的灼烧,而是一种持续的、温吞的热度,像爷爷从前握着他的手教他修青铜器时,掌心传来的温度。
他指尖抵着表盖,想起昨晚赵晓菲离开前说的话:我爷爷总说,他的勋章是拿兄弟的命换的。当时他没太懂,现在怀表内侧新刻的你愿意听更多吗?在灯光下泛着浅金色,像某种无声的邀请。
试试主动触发。林默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怕惊醒展柜里沉睡的文物。
他记得之前投影仪启动多是被动——接触旧物、情绪共鸣,但这次他想主动些。
修复师的直觉告诉他,赵志刚的故事卡在与的缝隙里,而他要做的,是把那道缝掰开,让光透进去。
怀表突然剧烈震动,震得他手指发麻。
眼前的修复台开始模糊,消毒水的气味被风雪味取代。
林默踉跄两步,扶住什么冰冷的东西——是块结着冰碴的岩石,抬头望去,雪片大得像撕碎的棉絮,远处山包上的松树都压成了驼背。
赵三儿!发什么呆呢?
粗犷的东北口音撞进耳朵。
林默转头,看见个穿薄棉衣的年轻人,帽子上结着白霜,睫毛冻成了小冰棱,正用步枪枪托戳他的腰。
那是张年轻的脸,顶多二十岁,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篝火——是赵志刚,比照片里至少小十岁。
班长,我...我手冻得握不住枪栓。赵志刚的声音带着颤音,林默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指节肿得像胡萝卜,手套掌心磨破了,露出的皮肤泛着青紫色。
班长骂骂咧咧扯下自己的围巾,粗暴地缠在赵志刚手上:忍着!
咱连守的是松骨峰的口子,美国鬼子的坦克要是从这儿冲过去,后边三个团的兄弟全得喂炮弹!
风卷着雪灌进领口,林默打了个寒颤。
他这才看清,所谓的不过是几个挖在冻土上的散兵坑,坑里堆着冻硬的土豆,枪托上结着冰壳。
赵志刚缩在坑里,盯着自己发抖的手,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张皱巴巴的照片——梳麻花辫的姑娘站在晒谷场,身后是棵老槐树。
等打完仗,我就回家娶秀兰。他对着照片哈气,白雾在镜头前散开,到时候盖三间大瓦房,让娘睡热炕头,再养十只下蛋鸡...
三儿!准备战斗!
班长的吼声撕裂了雪幕。
林默顺着赵志刚的视线望过去,远处出现黑点,像一群嗡嗡的苍蝇——是美军的坦克群。
赵志刚的喉结动了动,举起枪的手在抖,枪托撞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
林默看见他裤脚渗出深色的水痕,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尿了裤子。
怕吗?班长不知何时蹲在他身边,语气倒温和了,我头回上战场,把早饭都吐在头盔里了。赵志刚没说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缝里渗出血珠,混着融化的雪水,在冰面上洇出个小红点。
坦克的轰鸣越来越近。
林默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比记忆里任何一次投影都清晰。
赵志刚突然站起来,从坑里抓起两颗手榴弹,棉鞋在冰面上打滑。
班长想拉他,被他甩开:我去炸履带!他跑出去两步,又回头喊,班长,要是我回不来,帮我把照片寄给秀兰——就说...就说我没娶她,是因为想让更多人能娶上媳妇。
爆炸的火光中,林默看见赵志刚扑向坦克的身影。
那不是电影里的英雄跃步,而是踉跄的、笨拙的,像被风吹倒的稻草人。
他的棉裤被弹片撕开,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秋裤;他的手榴弹拉环挂在冻僵的指头上,扯了三次才拉开;他最后回头的那一眼,瞳孔里映着的不是豪情,而是恐惧,是对死亡的不甘,是对热炕头和十只下蛋鸡的眷恋。
轰——
林默被气浪掀翻,后脑勺撞在修复台上。
他睁开眼时,怀表掉在地上,表盖大开,表盘上的指针停在1950年11月29日——松骨峰战斗的日子。
他的睫毛上还沾着,其实是修复台的防尘布纤维。
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他跪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台面,指节发白。
原来他不是天生的英雄。林默对着空气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齿轮,他只是个害怕尿裤子的小子,只是个想娶媳妇的农民,只是...只是被逼着把恐惧咽下去,再把命填进枪林弹雨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晚发来的消息:明天来我工作室?
想聊聊纪录片番外。林默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对话框,突然笑了,眼泪砸在手机壳上。
他想起赵晓菲说的爷爷把勇气都用来活在愧疚里,现在终于懂了——那些没说出口的恐惧,那些没实现的愿望,才是英雄背后最沉的勋章。
三天后,《历史真相》番外篇《谁来定义英雄》上线。
镜头里,九十岁的王援朝老兵摸着胸口的勋章说:我们打仗不是为了当英雄,是为了让后边的娃娃能坐在教室里读书,能在过年吃上饺子。镜头切到赵晓菲,她举着爷爷的照片,背景是松骨峰的山影:他不是懦夫,他是把战友的命刻在骨头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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