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的顶灯在纸箱上投下暖黄光晕,林默蹲在地上,指尖还残留着旧棉衣领口的触感——那是被反复摩挲出的柔软,像有人用体温将粗布捂了七十年。
赵晓菲抱来一摞档案夹,发梢沾着纸箱扬起的轻尘:“林老师,这批遗物登记册在这儿。”
“先不急。”林默将棉衣轻轻放回纸箱,忽然瞥见夹层里露出半截硬壳。
他屏住呼吸,抽出来时带起几缕棉絮——是本磨得发毛的日记本,封皮用麻绳捆着,绳结处还沾着暗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苏晚不知何时蹲在他身侧,发间的木簪碰响纸箱边缘:“小心。”她的指尖悬在日记本上方,“可能有霉斑。”
林默解开麻绳,纸页因年代久远发出细碎的脆响。
翻到中间,一张泛黄的信纸突然滑落,边缘卷翘如枯叶。
他慌忙去接,指腹触到字迹的瞬间,怀表在口袋里猛地发烫——那是种熟悉的灼烧感,像七十年前的战火穿透时空,烙进血肉。
“玉兰,若我不能归来,请你忘了我。”
林默的呼吸滞在胸腔。
信纸上的字迹歪斜却工整,有些字被水痕晕开,像落了泪。
落款是“长生”,名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笔锋突然顿住。
“林老师?”赵晓菲的声音突然遥远。
林默低头看向怀表,表蒙下的雾气正在翻涌,他下意识攥紧信纸,眼前的展馆灯光骤然模糊。
松针的气味先涌进来,带着硝烟的呛味。
林默踉跄一步,撞上冰冷的土壁——是战壕。
月光从掩体缝隙漏下,照见个年轻战士蜷在角落。
他的棉帽沾着雪,睫毛上结着霜,却固执地举着半截蜡烛。
火光照亮他泛红的耳尖,也照亮信纸:“俺娘说你织的围巾厚实,比她手巧……”
“敌机!”
炸响撕裂夜空。
年轻战士猛地抬头,烛火熄灭前最后一瞬,林默看清了他的脸——和日记里夹的照片一模一样,浓眉下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抓起脚边的电台就要跑,却被身后的新兵拽住:“班长,你伤还没好!”
“抱着电台滚!”战士将新兵推进防炮洞,转身时林默看见他后腰渗出的血,在雪地上洇开暗红的花。
炮弹碎片划破空气的尖啸中,他扑向暴露的天线,背影像堵突然竖起的墙。
“轰——”
气浪掀翻林默。
等他再抬头,战壕里只剩半截燃烧的信笺,被风卷着飘向雪地。
战士趴在天线旁,右手还保持着护在电台上的姿势,左胸的弹孔正汩汩冒血,染得那枚“赵长生”的搪瓷胸牌发亮。
“表……”他突然呢喃,染血的手摸索着口袋。
林默这才发现他胸前挂着块怀表,和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表盖内侧刻着“玉兰生辰”。
怀表在林默口袋里剧烈震动。
他踉跄着扶住展柜,展馆的冷气瞬间灌进后背。
苏晚的手按在他肩上,带着担忧的温度:“你脸色白得吓人。”
林默摊开手,信纸还在,边缘多了道焦痕——和投影里那截信笺的缺口严丝合缝。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这是赵长生的绝笔信,1950年11月28日,松骨峰。”
“赵长生?”李红梅从资料堆里抬头,眼镜片闪着光,“我刚查过捐赠记录,这批遗物是王德贵老人捐的。他在战报里提过,松骨峰战役时他是三连通讯员。”
林默掏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快速翻动。
电话接通时,他听见老人浓重的山东口音:“小王?啥事儿……”
“王爷爷,我是博物馆的林默。”林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您捐的遗物里有本赵长生的日记,还有封没寄出去的信。”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林默甚至能听见老人粗重的喘息,像台老风箱在拉。
“长生那小子……”老人的声音哑了,“他走那天,我替他收的尸。胸牌都嵌进肉里了,我掰了半天才抠出来。”
“他有个未婚妻,叫李玉兰。”老人吸了吸鼻子,“在山东临城的小山村,当年才十九岁。长生走后第三年,我回了趟老家,顺道去看她。她蹲在院门口搓麻绳,见着我就问‘长生咋还没捎信’,手里的麻绳搓得比战士的绑腿还紧。”
林默的拇指摩挲着信纸上的“玉兰”二字,指腹被纸边的毛刺扎得生疼。
“王爷爷,能给我她的地址吗?”
“你要去找她?”老人突然拔高声音,又迅速低下去,“也好……也好。那丫头等了七十年,该有个回音了。”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苏晚发来的链接。
李思远的微博配图是那封信的照片,文字刺目:“用私人情书消费英雄?历史展览该保持理性。”评论区像炸开的蜂窝:“煽情营销罢了”“烈士精神不该沦为催泪工具”……
林默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苏晚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响,被他按住手腕:“不用回。”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日记本,封皮上的血渍在灯光下泛着暗褐,“如果这封信能让李奶奶知道,当年那个说要娶她的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念着她……”他抬头时眼眶发红,“比任何解释都有力。”
临城的火车哐当哐当碾过铁轨。
林默靠窗坐着,信笺夹在赵长生的档案里。
档案袋边缘有折痕,是王德贵老人反复翻看留下的。
里面有张泛黄的照片:穿碎花布衫的姑娘站在槐树下,辫子上扎着红绳,笑起来时左边有个酒窝——和信里“玉兰笑起来像春桃”的描述分毫不差。
火车掠过麦田时,林默摸出怀表。
表盖内侧的“1950.11 松骨峰”在阳光下泛着暖金,像道被岁月焐热的伤疤。
他想起投影里赵长生最后看怀表的眼神,想起李玉兰搓了七十年的麻绳,想起展馆里那面国旗——原来那些被战火截断的话,从来都不是私人的。
“临城站到了。”
林默背起帆布包,信笺在口袋里贴着心口。
按照王德贵给的地址,他穿过青石板铺的小巷,绕过两棵合抱粗的老槐树,在一扇褪色的朱漆院门前站定。
门环是铜铸的,刻着并蒂莲,被摸得发亮。
林默抬起手,指节刚要碰上门环,忽然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慢,像七十年的岁月在一步一步挪过来。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
门内的脚步声停在门后,透过门板,他听见苍老的、带着山东口音的呢喃:“是……长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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