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上海这座不夜城晕染出几分静谧。
博物馆的库房里,一排排金属架高耸,仿佛沉默的哨兵,守护着沉睡的时间。
冷白的日光灯在头顶嗡鸣,光影交错间,金属架投下细长的影子,像一道道凝固的铁栅栏。
林默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推车,穿行在这片历史的丛林里。
轮子碾过水泥地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车上的工具发出低沉的碰撞声。
白天的喧嚣与成功仿佛都已沉淀,他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位置——与文物独处。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铁锈味和陈年木箱散发的霉气,指尖拂过一件件器物时,粗糙的铜绿、冰凉的瓷釉、温润的竹柄一一掠过,像在翻阅一本无字的岁月之书。
这是一批刚从民间征集来的捐赠品,大多是些生活用品,带着浓重的岁月痕迹。
他的任务是初步筛选、登记,评估修复价值。
手指在一堆锈蚀的金属物件中缓缓滑动,忽然,一种异样的冰冷触感让他停了下来——那不是寻常的金属凉意,而是一种近乎刺骨的寒,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
那是一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缠绕着泥土与锈迹的青铜色金属。
外形……像是一只军号,但号口扭曲,号身凹陷,遍布着狰狞的划痕与弹孔。
指腹轻轻刮过一处翻卷的边缘,粗糙的锈渣簌簌剥落,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时间在低语。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捧起,掌心传来沉重而冰冷的质感,仿佛托着一段被战火封存的记忆。
他用软布轻轻擦拭表面的污垢,布料摩擦金属的触感滞涩而真实,每一下都带起细小的尘屑,在灯光下如微尘般飘散。
随着锈迹一点点脱落,一行模糊不清的刻字在灯光下显现出来:“1950.11 松骨峰”。
几乎在看清这几个字的瞬间,他口袋里那枚祖传的怀表,传来一阵细微却急促的震动,像是心跳的共鸣,又似远方战鼓的轻响。
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
他没有犹豫,将这支残破的军号登记后,带回了自己的修复室。
修复室里灯火通明,精密的仪器在四周静默,电子屏上偶尔跳出的数据光点,像夜空中孤独的星。
林默将门反锁,拉上窗帘,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桌上那支伤痕累累的军号。
白手套贴合指尖,轻微的橡胶触感衬托出动作的谨慎。
他手指轻轻抚过军号上最深的一处弹孔,金属向内翻卷,边缘锐利如齿,仿佛一张凝固了痛苦的嘴。
他闭上眼,将怀表贴在军号冰冷的表面。
熟悉的灼热感瞬间席卷全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皮肤下的血管仿佛被点燃,耳膜先是陷入死寂,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炮火声!
硝烟的焦糊味猛地灌入鼻腔,喉咙发紧,像是吸入了战场的灰烬。
脚下不再是坚硬的地板,而是松软、潮湿、被鲜血浸透的冻土,每一步都深陷其中。
天空被炮火映成一片不祥的橘红色,远处山峦在爆炸中颤抖。
喊杀声、机枪扫射声、迫击炮的尖啸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乐。
风裹挟着雪粒抽打脸颊,刺痛而真实。
这里是松骨峰,是绞肉机一样的阵地。
他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单薄的棉衣,缩在一处临时挖出的掩体后。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战士,脸上满是炮灰和血污,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雪夜里不肯熄灭的火苗。
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正是一支军号——一支崭新、黄铜锃亮的军号,金属在火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他是连队的通信兵。
“连长!三排……三排打光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滚进掩体,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被称为“连长”的男人,手臂上缠着浸血的布条,他看了一眼阵地前方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又回头望了望身后主峰的方向,他抓住通信兵的肩膀,吼道:“小陈!吹号!冲锋号!告诉后面的主力,我们三十八军的阵地,守住了!”
名叫小陈的年轻战士愣住了:“可是连长,我们……我们没几个人能冲了……”
“执行命令!”连长一把推开他,端起枪冲出了掩体,“我们就是冲不上去,也要让他们听见!让他们知道,我们没孬种!”
炮火中,连长的身影一往无前,随即被一连串子弹击中,像一棵被伐倒的树,轰然倒下。
小陈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看着连长倒下的方向,看着阵地上所剩无几、仍在用生命填补防线的战友,泪水混着尘土滚滚而下,滴落在军号上,发出极轻的“嗒”声。
他没有再犹豫,猛地站起身,将那冰冷的号嘴塞进嘴里,鼓起了他年轻的、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胸膛。
“嘀——嘀嘀——”
一声尖锐高亢的号音,如利剑般刺破了战场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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