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提篮桥。
这三个字像一枚温热的印章,烙在林默心里。
不同于松骨峰、云山郡那些遥远而染血的地名,提篮桥是他从小生活长大的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是真实可触的砖瓦与人间烟火——清晨巷口飘来的油条香气,黄浦江上轮船低沉的汽笛,还有石库门里晾衣绳间随风轻晃的蓝印花布,在他记忆中织成一张细密的生活之网。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捆扎信件的麻绳,那绳子已经脆得像干枯的草茎,稍一用力便发出细微的“咔嚓”声,碎屑簌簌落下,沾在他指尖,带着尘封岁月的粗粝触感。
一封,两封……大多是寻常的家书,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远方亲人的挂念和对未来的期盼。
纸张泛黄,墨迹或浓或淡,有的还残留着几道被泪水晕开的痕迹,仿佛能听见写信人伏案低语的呼吸。
直到他从信堆的中间,抽出一张折叠得异常整齐、纸质却格外僵硬的纸片。
它不是信纸,更像是什么包装纸的内衬,边缘带着焦黑的火燎痕迹,纸面上一片暗沉的褐色污渍已经浸透了纤维,让字迹显得模糊而顽固。
那颜色深如锈铁,质地微微凹凸,指尖轻抚时竟有砂砾般的滞涩感。
林默作为文物修复师,几乎是瞬间就辨认出,那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
一股极淡却挥之不去的腥气悄然钻入鼻腔,像是从时间深处渗出的一缕回响。
借着库房昏暗的灯光,他看清了上面用铅笔头写下的、因用力而几乎划破纸背的字迹。
铅笔的划痕深深嵌入纸面,每一道都像刀刻斧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不是家书的温情脉脉,而是一种在生死边缘的呐喊。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也要为同志们的胜利冲锋。”
没有多余的辞藻,只有最赤诚、最滚烫的誓言。
每一个顿挫的笔画都在诉说一种近乎燃烧的生命意志。
落款是一个名字:李长顺。
就在林默的指尖触碰到“李长顺”这三个字的瞬间,口袋里的怀表猛地传来一阵灼热的震动——自从修复那支军号之后,它就像被唤醒了一般,每触及一件承载信仰之物,便会剧烈震颤。
而这一次,前所未有的热度几乎烫伤他的皮肤,仿佛有一股电流顺着指尖直冲脑髓。
这股共鸣,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它不带着战场的惨烈,却蕴含着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
是信仰。
夜深了,博物馆的走廊空无一人,只剩下安保巡逻时手电筒偶尔晃过的光束,像幽灵般掠过墙壁,投下短暂而摇曳的影子。
林默没有回家。
他把自己关在修复室里,将那份特殊的入党申请书平铺在工作台上,用无酸纸小心地隔离开。
柔和的冷光灯下,那片血渍仿佛有了生命,在纤维间缓缓流动,泛着微弱的暗红光泽,如同一颗仍在搏动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摘下手套,用指腹轻轻触碰那片焦黑的边缘。
纸面粗糙而坚硬,像烧焦的皮肉,却又透出某种奇异的温度。
“让我看看你,李长顺。”
怀表的指针开始疯狂旋转,世界在林默眼前骤然崩塌、重组。
刺鼻的硝烟味瞬间灌满鼻腔,混合着湿土、铁锈与血腥的气息;脚下不再是平整的地板,而是湿冷泥泞的土地,鞋底陷进半寸深的泥浆,寒意顺着脚踝爬升。
他置身于一个刚被炮火犁过的阵地后方,一处狭窄的掩体中。
炮弹的尖啸声就在头顶盘旋,每一次爆炸都让整个掩体剧烈颤抖,泥土簌簌地从头顶落下,砸在肩头,带着沉重的闷响。
借着一盏用子弹壳和棉线做成的简陋油灯豆大的光芒,林默看到了那个叫李长顺的士兵。
他很年轻,脸颊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在火光忽明忽暗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蜷缩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土壁,将一张皱巴巴的纸铺在腿上,左手死死按住,右手握着一截快要秃了的铅笔,一笔一划,用力地写着。
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铅笔芯在纸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清晰得盖过了远处零星的枪声。
又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响,巨大的气浪将油灯吹灭,掩体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林能听到自己和那个士兵同样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彼此心跳在胸腔里撞击的节奏。
黑暗中,李长顺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些字早已刻在他的骨血里,只是借着笔尖流淌出来。
他摸索着,继续写着,那沙沙的写字声,成了炮火间隙里,这世界上最坚韧的声音。
当他写下最后一笔时,远处传来了战友的呼喊:“信号兵!李长顺!快!美军飞机又来了!”
李长顺迅速将那张纸折好,珍重地放进胸口的内袋,紧挨着一沓更厚的家信。
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放一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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