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市郊的清晨,霜色凝在枯草尖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箔。
林默站在院门口,胸口的怀表又一次发烫——不是刺痛,而是持续、低沉的搏动,仿佛有谁隔着七十年光阴,在轻轻叩门。
他低头看着那特制的防氧化恒温箱,双手收紧。
这已不是第一次感应。
这些天来,每一次靠近那件棉衣,怀表都会震颤,像被唤醒的记忆在共振。
可一个人听见,算什么听见?
一个人记住,又算什么铭记?
他忽然明白,有些声音不该只锁在胸膛里,它们该被放出来,让风雪知道,也让春天听见。
于是他捧着箱子走进低矮的平房时,屋里的光线暗得让人下意识眯起眼。
空气里混杂着煤球燃烧的烟火味和老人特有的陈旧气息。
苏晚没有立刻开机,她站在门边的阴影里,看着张德发老人颤巍巍地从林默手中接过那件棉衣。
老人的手很粗糙,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和风湿肿大变形,像枯树根。
他的指尖刚触到那泛白的军绿色棉布,整个人就像被电流击中一般,僵住了。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张德发只是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脸颊贴在棉衣那处早已发黑的领口上,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味道。
七十年的岁月洗不掉那是血、是汗、是硝烟和长津湖冻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铁锈般的腥气钻入鼻腔,夹杂着一丝焦糊与冰层下腐叶的闷浊。
“还是硬的……”老人声音浑浊,像是喉咙里含着沙砾,“那时候这棉花就没干透过,全是冰碴子。”他说这话时,手指摩挲着布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风吹过干裂的土地。
寒意似乎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连站在几步外的林默都感到一阵皮肤紧缩的冷。
林默没说话,只是默默退开了半步,把空间留给这位幸存者。
老人哆嗦着翻开衣襟,手指精准地摸向左侧腋下的一块补丁。
那里的针脚很乱,线头粗细不一,还打了个歪歪扭扭的死结——指尖划过时能感受到凸起的线疙瘩,粗糙得几乎勾住皮肤。
“这就是班长缝的。”张德发的手指在那处死结上反复摩挲,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滴在那个死结上,洇开一小团深色,“那时候太冷了,手冻得握不住针,他用嘴咬着线头硬拽过去的……为了给我挡风,他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重新铺平,自己身上就剩个夹袄。”话音落下,屋内只剩下煤炉里炭火轻爆的噼啪声,以及老人压抑的抽噎,像冬夜里断续的北风。
苏晚手中的镜头在轻微晃动。
她没有用三脚架,因为此刻的平稳反而显得冷漠。
“他说啥了?”林默轻声问,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德发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倒映着那件棉衣。
“他说,小张啊,你才十八,还没娶媳妇,还没给娘尽孝。”老人学着当年的语调,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说他皮厚,他说……等打完这一仗,咱们回国吃饺子。韭菜鸡蛋馅的。”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轻下去,仿佛怕惊扰了那段躺在雪窝里的梦。
那天晚上,风雪大得连路都看不见。
李振山把张德发推进避风的雪窝子里,把棉衣裹在他身上,自己转身去换岗。
这一转身,就是七十三年。
两个小时后,城西烈士陵园。
这里没有风雪,只有整齐肃穆的松柏,枝叶间漏下的月光斑驳如泪痕。
张德发拒绝了轮椅,坚持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那块刻着“李振山”名字的墓碑前。
他弯下腰,动作艰难却执拗,将那件棉衣展开,轻轻覆盖在冰冷的石碑上。
棉衣很旧,袖口破烂,但在这一刻,它仿佛有了体温,替那块石头挡住了盐城的寒风。
“班长,我暖和了。”张德发跪在碑前,手掌贴着碑文,像是贴着那张熟悉的脸,“这辈子都暖和了。你……冷不冷啊?”他的掌心传来石面的凉意,却又恍惚觉得,那下面藏着一丝微弱的回应。
苏晚放下了摄像机。她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林默站在不远处的松树下,胸口的怀表再次发烫。
这一次,那种灼热感不再是刺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像是有一只手按在他的心脏上,强有力地搏动了一下。
返程的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韩雪打破了沉默,她翻看着平板上的策展方案,眉头紧锁:“林默,既然要把这件棉衣作为核心展品,常规的陈列不够。光看,观众感受不到那种‘冷’,更感受不到那件衣服原本的‘热’。”
“你想怎么做?”林默转头看她。
“加感官互动。”韩雪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我联系了声学团队,想做一个‘风雪回廊’。观众戴上骨传导耳机,走进模拟低温区。我们要让他们听到的不仅仅是风声,还有心跳——那个在零下四十度依然在跳动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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