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工地,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水泥的粉尘味,并不比昨夜的雨幕清新多少。午时的太阳挣扎着从尚未散尽的云层后露出半张脸,将稀薄的光线投下来,却驱不散那股子黏腻的闷热。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蹲坐在建材堆上、或干脆席地而坐,捧着硕大的铝制饭盒,埋头对付着里面寡淡的饭菜,咀嚼声和偶尔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构成这片土地上最寻常的午间交响。
林凡独自坐在一摞红砖旁边,手里的馒头像是砂石般难以下咽。昨夜的情绪如同梦魇,残留的痕迹还清晰地刻在他的神经末梢。王叔吃了药,情况稍好,被林凡强行留在工棚休息,此刻他手头这个冰冷的馒头,就是王叔的那份。
就在这时,工头刘扒皮腆着肚子,叼着牙签,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拎着一包用旧报纸随意裹着的东西,油渍从报纸背面渗透出来,晕开一片污浊。
“喏,老张,你要的扳手,顺便指过来的。”刘扒皮随手将那包东西扔给附近的一个老工人,包裹散开,几把锈迹斑斑的工具掉在泥地里,那张充当包装纸的报纸也飘落在地,恰好展露出头版。
林凡本无意关注这些。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挖掘机的机械臂起起落落。然而,就在他视线无意中扫过地面时,报纸头版上那巨大的黑色加粗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他的眼底——
【江城瞩目:张氏集团少东张浩与苏氏千金苏媚今日订婚,才子佳人缔结商业同盟】
标题下方,是一张占据了半个版面的彩色照片。照片上,张浩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俊朗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矜持中透着志得意满。他亲密地揽着身旁女子的纤腰。那女子,正是苏媚。她穿着最新款的香槟色礼服长裙,颈项间的钻石项链在聚光灯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她依偎在张浩怀里,笑靥如花,眉眼间尽是幸福与风情。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周围工友的谈笑声、机器轰鸣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在刹那间被无限拉远,变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足以刺破耳膜的嗡鸣。
“轰——!”
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
三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清晰地、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飞速闪过,带着血腥气和绝望的尘埃,将他瞬间拖回那个地狱般的日子。
画面一: 张浩拍着他的肩膀,语气真诚得不容置疑:“林凡,我们是最好的兄弟,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公司这次的项目,你放心交给我,我绝对帮你拿下!” 那时,他眼中闪烁的,是林凡误读为义气的贪婪。
画面二: 苏媚依偎在他怀里,仰着纯真无邪的脸:“凡,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的誓言犹在耳畔,却在她转身投入张浩怀抱时,碎成了最恶毒的嘲讽。
画面三: 父亲接到公司破产、证据确凿的通知时,那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难以置信的绝望眼神。母亲哭喊着“冤枉”,却无人理会。
画面四: 顶楼呼啸的风中,父亲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林凡至今无法完全解读,有愧疚,有不甘,有解脱,最终化为纵身一跃的决绝。
画面五: 医院里,母亲紧紧抓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将那块玉佩塞进他手心,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字:“小凡……活……活下去……” 然后,手无力地垂下。
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报纸上这对笑容灿烂、被誉为“才子佳人”、“商业同盟”的男女!他们踩着他林家所有人的尸骨,吮吸着他林家最后一滴血,登上了所谓的巅峰,接受着众人的艳羡和祝福!
《左传》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可为何,行不义者如此风光,而受害之人却要在这泥泞中挣扎求存?
极致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在他胸腔内疯狂奔涌、积累、寻找着突破口。那是一种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锥心之痛,是一种血亲惨死却无力回天的滔天悔恨,是一种尊严被践踏成泥的刻骨屈辱!几种情绪交织、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毁!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眼眶迅速充血泛红,如同濒临绝境的野兽。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张报纸,盯着那两张令他作呕的笑脸,仿佛要将它们烧穿。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他猛地攥紧了双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甲在瞬间刺破了掌心的皮肤,深深地嵌入血肉之中!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身下的尘土里,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肉体的痛苦,与此刻灵魂被撕裂的剧痛相比,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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