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城西小院里的那盏孤灯,直至后半夜方才熄灭。千里之外的汴梁城中,一场早已酝酿好的风暴正在撕破最后一丝虚伪。
汴梁,梁王府。
此处的灯火,比洪州节府的烛光炽烈百倍。殿宇深处,牛油巨烛燃烧时发出噼啪轻响,将朱温那张赤红的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他刚刚结束一场只有最核心心腹参与的密议,空气中还残留着酒气,却掩不住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灼人的欲望。
李振。朱温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不似平日饮宴时的洪亮,反而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何氏那妇人,既已应允,便该识趣。你速去安排,三日之内,孤要在开封即位。
侍立在下首的李振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素来以揣摩上意、行事狠辣着称,此刻却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躬身道:主公,太后确已松口,然……‘加九锡’之礼尚未完成,仪仗礼制亦未齐备。是否稍待时日,待诸事完备,天下观瞻皆顺,再行登基大典?如此,亦可免……免天下藩镇口实,尤其是河东李克用那边……
他斟酌着词句,试图将时机未至,恐天下不服这层意思,包裹在为主公考量的外衣之下。他记得不久前,正是朱温本人,在得到何太后隐秘的承诺后,还曾假意推辞过唐室的封赏,说什么臣不敢当。如今,那虚伪的面具,连最后一点耐心都耗尽了。
口实?朱温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砂石刮过铁器,孤需要在乎什么口实?!他霍然起身,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烛火为之剧烈摇曳。
他几步走到李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一向得用的心腹,赤红的脸上每一道横肉都绷紧了:李克用?独眼龙丧家之犬,孤早晚必擒之!天下藩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礼制?仪仗?他猛地一挥手,袖袍带起一股劲风,那都是狗屁!孤说有,那便有!孤说没有,那便没有!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李振瞬间惨白的脸上:孤让你去办,你便去办!何时轮到你来教孤做事?!你口口声声为孤考量,实则首鼠两端,莫不是还与洛阳宫中那妇人有什么勾连,存了别样心思?!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李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万万没想到,仅仅是出于谨慎的劝谏,竟引来朱温如此雷霆之怒,甚至直接怀疑他的忠诚。那的指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他太了解眼前这位主上的性情了,猜疑一起,便是血光之灾的前兆。
不敢?朱温冷笑,那笑声中再无半分往日对心腹的,只有赤裸裸的猜忌与暴戾,孤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你这身荣耀,是谁赐予的!孤能给你,便能收回!
他不再看跪地颤抖的李振,转身对着殿外咆哮:敬翔!杨师厚!
早已候在殿外的敬翔与悍将杨师厚应声而入,看都未看地上的李振一眼。
传令!朱温的声音如同掷下的铁锤,砸在冰冷的金砖上,三日之后,正旦吉时,孤于开封即皇帝位!昭告天下,不从者,皆视为国贼,发兵讨之!
敬翔与杨师厚躬身领命,声音毫无波澜。
朱温最后瞥了一眼伏在地上,如同抖糠般的李振,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个死人。至于你,李振……办事不力,心生迟疑,暂且滚下去,听候发落!
李振连滚带爬、几乎失魂落魄地消失在殿外浓重的夜色里,那踉跄的背影,如同被无形巨掌拍碎的玩偶。殿内,沉重的寂静重新降临,却比之前的咆哮更令人窒息。朱温胸膛依旧起伏,鼻息粗重,赤红的脸上怒意未消,反而因无人敢置喙而愈发炽烈,像一块在炉膛里烧得通红的顽铁。
侍立的宦官与宫人早已将头埋得极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杨师厚等武将虽悍勇,于此等关乎“天命”、触及主公最敏感神经的谋划上,却也深知非己所长,不敢妄言,只能如铁塔般肃立,目光低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阴影处的敬翔,轻轻拂了拂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缓步上前。他的脚步无声,如同幽灵滑过冰冷的地面,直到距离朱温五步之遥,方才停下,躬身一礼,动作依旧从容不迫。
“主公。”敬翔的声音平和,不高不低,却像一股冰水,悄然注入这灼热而暴戾的空气之中,“李振之言,虽不合时宜,然其所虑,并非全无道理。”
朱温猛地转头,眼中凶光毕露,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这不识时务的谋士也一并撕碎。
敬翔却恍若未见,继续平静地说道:“然,主公之意,即是天命,岂容宵小置喙?登基大典,势在必行,不容片刻延误。”他先肯定了朱温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安抚一头躁动的猛兽。
朱温鼻子里哼出一股粗气,脸色稍缓,但目光依旧锐利:“那你待如何?莫非也要学那厮,让孤等?”
“非也。”敬翔微微摇头,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神深处,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光芒,“李振所虑,无非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恐天下藩镇借此生事,尤其是河东、淮南之辈。其所言‘礼制未备’,不过是表象,根源在于……洛阳宫城之内,那对母子,终究还是个‘象征’,是块绊脚石。即便他们此刻低头,难保日后不会被人利用,成为反对主公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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