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典礼与喧嚣的宴饮终于散去。
节度使府的后院新房内,红烛高燃,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暖融。大红的锦被、帷幔上绣着精致的鸾凤和鸣图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新木与香料混合的气息。钱元华已卸去沉重的珠冠和繁复的礼服,换上了一身相对轻便但仍不失庄重的绯色常服,墨发松松挽起,仅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她端坐在铺着软垫的榻边,姿态依旧优雅,却少了几分仪式上的疏离感。
刘澈也换下了一身繁复的婚服,身着玄色常袍走了进来。他挥手摒退了侍立在侧的宫人。房门轻轻合上,将外间的世界隔绝,新房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没有寻常新嫁娘的羞涩不安,钱元华抬起眼眸,看向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杯茶水的刘澈,主动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沉默:“一路行来,见洪州军民士气高昂,街市虽不及杭州繁盛,却另有一股蓬勃生气。夫君治政,颇见成效。”她用的是“夫君”,合乎身份,语气却平和如同议论寻常公务。
刘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转身看向她。他预料过各种新婚之夜的可能,或是相对无言,或是彼此试探,却没想到她会如此落落大方,直接切入正题。他走到她对面的椅上坐下,将另一杯斟好的茶水推到她面前的小几上。
“百废待兴,勉强维持而已。比不得吴越钱塘,物阜民丰。”他语气平淡,带着一丝审视,“夫人初来,便能看出‘蓬勃生气’,眼光不俗。”
钱元华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却瞬间点亮了她沉静的面容:“妾身来时,曾细览江西舆图。洪州据赣水之要,控遏荆扬,然北有淮南虎视,西有潭州未必心服,南面虔州亦未臣附。夫君能在群狼环伺中迅速立足,整军经武,肃清吏治,岂是‘勉强维持’四字可轻描淡写?”她言语机敏,不仅点出洪州优势,更直指面临的困境,显示出对局势的深入了解。
刘澈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哦?夫人对天下大势,亦有见解?”
“天下崩乱,藩镇割据,强者未必恒强,弱者未必永弱,关键在于审时度势,把握机遇。”钱元华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朱温篡唐,失天下士人之心,看似势大,实则根基不稳,内有骄兵悍将难以驾驭,外有晋王李克用这等强敌。淮南徐温,虽老辣,然其得位不正,内部未必铁板一块,周本等旧将,便是隐患。此正是我洪州与吴越携手,有所作为之时。”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分析鞭辟入里,完全超出了后宅女子的范畴,更像是一位睿智的谋士。刘澈之前因她身份和美貌而产生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小觑”之心,此刻彻底收起。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绝非仅仅是一件精美的政治礼物。
两人就着当前的局势,从淮南的兵力部署,到中原朱温与晋地的战事,再到江西周边势力的态度,竟你来我往地交谈了许久。钱元华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常常能一言切中要害。刘澈从一开始的试探,变成了认真的倾听与探讨,他甚至发现,在某些方面,她的视角能给他带来新的启发。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不知过了多久,刘澈忽然停了下来。他凝视着钱元华在烛光下愈发显得莹润聪慧的脸庞,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站起身,走到钱元华面前,并没有靠得太近,却以一种极其郑重的姿态,拱手,深深一揖。
钱元华微微一愣。
只听刘澈沉声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与直率:“夫人,今夜一席话,澈受益匪浅。你我所缔婚姻,始于江山社稷,乃两家之盟,此节,你知我知,天下人亦知。”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毫无回避地迎上她略带讶然的视线:“然,既拜天地祖先,既行夫妻之礼,你我便是一体。我刘澈在此立誓,无论此盟约未来如何,无论天下风云如何变幻,既娶你为妻,我必以诚相待,敬你,重你,此生绝不负你!望夫人……亦能助我,同心协力,共图大业!”
这番话,没有丝毫的甜言蜜语,甚至带着政治的冷酷底色,但那份毫不掩饰的坦诚、那份将她视为平等伙伴的尊重,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钱元华的心上。
她见过太多的虚与委蛇,听过太多的华丽辞藻,却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将政治的真相与个人的承诺同时摆在面前。他没有试图用感情来模糊利益的边界,反而将这边界划得清清楚楚,然后在边界之内,许下了最重的诺言。
钱元华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坚定、气势沉雄的男人,心中那层因政治联姻而筑起的、厚厚的冰墙,似乎被这坦诚的炽热凿开了一道缝隙。一丝真正的触动与难以言喻的敬意,悄然滋生。
她缓缓站起身,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誓言,而是走到桌边,执起酒壶,将两只合卺杯斟满。她将其中一杯递给刘澈,自己拿起另一杯,目光清亮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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