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二年,冬。潞州,三垂岗。
高台之上,风雪陡然加剧,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军情而战栗。朱温脸上那残忍自得的笑容,如同被冰霜冻结的血迹,瞬间凝固。他猛地转身,一把揪住那名斥候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那双深陷的眼眶里爆发出狼一般的凶光。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李存勖亲军主力?”他的声音沙哑而扭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
“是……是晋王……的‘银枪效节军’……和……和‘横冲都’的骑兵……黑……黑压压一片,自北面夹山口……杀出来了!”斥候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
“李存勖……”朱温缓缓松开手,任由那斥候瘫倒在地。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嚼碎吞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不是应该在晋阳哀悼他那死去的独眼龙老爹吗?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亲率主力,穿过太行山的冰雪隘道,主动来找自己决战?!
“陛下!敌骑来势迅猛,前锋已与我外围巡哨交手!我军主力正在各处工地劳役,建制不整,请陛下速下决断!”招讨使康怀贞连滚带爬地起身,也顾不上脸上的疼痛,声音里满是惊惶。
数十万大军,被朱温的酷烈命令驱赶着,像摊开的面饼一样铺洒在方圆数十里的工地上,挖掘、搬运、筑墙。他们放下了武器,拿起了镐头和土筐,队列散乱,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此刻,面对晋军最精锐的、以逸待劳的骑兵突袭,这片巨大而散乱的工地,就是一片毫无防备的、可供任意宰割的屠场!
“慌什么!”朱温猛地一跺脚,高台都为之震颤。他的震惊在瞬间已化为滔天的怒火与一丝被挑衅的兴奋。他一生戎马,最不怕的就是阵前对决。“传令!全军鸣金,吹响集结号!命各营将校,立刻收拢本部兵马,就地结阵!敢有畏缩不前者,斩!命王景仁、韩勍,即刻率领你们的本部人马,正面迎击,给朕……死死地顶住!”
“敬翔何在!”他咆哮道。
谋主敬翔始终侍立在他身后,此刻面色凝重如铁,上前一步:“臣在。”
“李存勖此举,你如何看?”
“陛下,李存勖此獠,深得其父用兵之诡。他算准了我军围城已久,士气懈怠,又因筑城而阵型散乱,故效仿昔日霍去病长途奔袭,意图一战击溃我军中枢,解潞州之围!”敬翔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我军虽众,然疲敝之师,猝然遇袭,初战必败!眼下之计,绝不可与敌浪战,当以一部坚守,拖延时间,迅速收拢主力,依营寨固守,再图反击!我军胜在兵多,只要能稳住阵脚,晋军孤军深入,粮草无继,必不能持久!”
“固守?”朱温眼中凶光一闪,“朕的字典里,没有‘固守’二字!朕要让他李存勖知道,他爹不敢做的事,他做了,是什么下场!”
他的目光投向战场,那里,黑与白的惨烈画卷已经展开。
王二是一名来自滑州的民夫,半年前被强征入伍,一路辗转来到这冰天雪地的上党。他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只知道每天干着搬不完的石头,吃着掺了沙子的糙米,睡在四面漏风的窝棚里,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今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又被监工用皮鞭抽起来,和上百人一起,在结了冰的壕沟旁费力地砸着冻土。
刺耳的号角声突然从远处传来,尖锐而急促,与平日里催促上工的号令截然不同。监工愣了一下,随即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吹错了号!”
话音未落,大地的尽头,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轰鸣。轰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地面开始轻微地震动。王二茫然地抬起头,顺着所有人的目光向北望去。
那条黑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迅速变粗、拉长,最后化为一片奔腾的黑色潮水,向着他们所在的工地席卷而来。
“是敌袭!是晋军的骑兵!”终于有眼尖的军官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整个工地瞬间炸开了锅。民夫们扔掉手中的工具,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四散奔逃。梁军的士兵们则慌乱地寻找着自己被堆放在一旁的兵器和甲胄。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王二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黑色的潮水越来越近,他能看清最前方骑兵脸上那狰狞的表情,能看清他们手中那闪着寒光的马刀,能看清他们身后那面绣着猛虎的黑色大旗。他脑中一片空白,双腿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结阵!结阵!”一名梁军都头挥舞着长刀,徒劳地呼喊着,试图将溃散的士兵组织起来。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巨大的马蹄声和人群的尖叫声中。
晋军的骑兵,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轻而易举地切入了黄油。
王二看见一名晋军骑士从他身旁掠过,马刀一挥,身边那个昨天还和他分食了一块干饼的同乡,头颅便冲天而起,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那温热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凉,带来一种黏腻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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