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夏。淮南,广陵。
梅雨季节的广陵城,潮湿而闷热,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节度使府的后堂内,冰鉴里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勉强驱散了这令人烦躁的暑气。徐温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两颗光滑的铁胆在他宽大的手掌中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看似悠闲,紧锁的眉头却暴露了内心的不宁。
案几上,堆着一叠来自北面边境与长江水师的军报。他原以为,自己铁索沉江般的雷霆手段,足以将刘澈这只初生的猛虎困毙于江西。然而数月下来,他却感觉自己仿佛在与一团无形的棉花角力,处处着力,却又处处落空。
“父亲,”长子徐知训快步走入,脸上带着一丝被暑热和军务共同熏烤出的烦躁,“蕲州守将又发来急报。上月,自称‘赣南游弩’的匪帮夜袭黄梅县,焚毁官仓三座,斩杀守卒数十人后遁入山林,我军追之不及。昨日,一支自称‘西江好汉’的马队又在宿松县外游弋,抢掠了几个大户便即退走。月余之间,此类骚扰已不下十余次,手段愈发刁钻。边境州县,鸡犬不宁,民心浮动。”
徐温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一群蟊贼,竟敢如此猖狂!我命边将增兵设伏,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边将言,此辈盗匪,与寻常流寇大不相同。”徐知训面色凝重地递上一份军报,“其来去如风,进退极有章法,绝不与我大军正面接战,一击即走,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观其所用兵刃,多为制式横刀;所骑战马,亦非凡品。尤其诡异的是,他们只劫掠官仓与依附我朝的豪强,于寻常百姓,竟秋毫不犯,甚至偶有开仓放粮之举……”
“秋毫不犯?开仓放粮?”徐温猛地坐直了身体,手中的铁胆停止了转动。他不是蠢人,这哪里是盗匪所为?这分明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正规军在执行特定任务!
他霍然起身,走到墙壁的巨大舆图前,目光如刀,死死地钉在江西的版图上。
“刘澈……好一个‘玉面虓虎’!”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所谓的“赣南游弩”、“西江好汉”,背后是谁,已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另一份来自水师的奏报也证实了他的猜测。长江封锁虽严,然近来仍有零星吴越商船,不循干道,自鄱阳湖中那些迷宫般的水汊、苇荡间悄然绕出,将盐、铁等禁运之物,少量而持续地送入江西。淮南水师虽数次围捕,然对方船小灵活,又得本地渔人引路,往往一入湖区,便如泥牛入海,再难寻觅。
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徐温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些词语。他明白了,那个远在洪州的年轻人,正在用一场他看不见的战争,一点点地撕咬、消解他布下的天罗地网。陆路上的骚扰,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迫使他将兵力从水上调往陆地;江面上的口舌之争,是为了麻痹他的神经;而真正的杀招,是那神出鬼没、化整为零的走私船队!
“父亲,孩儿请令,领一支精兵,直捣洪州,将那刘澈小儿擒来,看他还敢不敢再故弄玄虚!”徐知训怒道。
“愚蠢!”徐温冷斥一声,胸中的怒火却迅速被一种更为冰冷的理智所取代。他缓缓坐回榻上,重新开始转动那两颗铁胆,速度比之前更快了。
出兵洪州?谈何容易。北方朱温与李存勖相争正酣,胜负未分,此时若与江西全面开战,陷入江南的泥潭,万一朱温缓过气来,或是李存勖大胜之后挥师南下,淮南腹背受敌,岂不危矣?刘澈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这场无声的战争,他徐温,竟是输了半筹。不是输在兵力,而是输在了战略态势上。
许久,他停下手中的铁胆,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那叹息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
“传令,”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命边境守将,不必再徒劳追击,转为坚壁清野,严防死守,以逸待劳。再传令水师,封锁之力,可稍松一二,凡非军械之物,如丝绸、茶叶等,可酌情放行,收取重税即可。但对盐铁之查验,仍需严密。”
这道命令,无异于一种变相的妥协。它宣告了铁索沉江的彻底失败,也宣告了这场“看不见的战争”,以洪州达成战略目的而告终。徐温,这位淮南的实际主宰者,第一次在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对手面前,选择了退让。
洪州,节度使府,议事堂。
当徐温妥协的消息传回,堂内一片欢腾。刘金等人兴奋得满脸通红,高呼主公与王妃神机妙算。刘澈脸上也带着笑意,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那个始终含笑不语的青衫谋士身上。
“文弼,”刘澈待众人声音稍歇,开口道,“此番‘破笼’之策,夫人高屋建瓴,然则具体谋划,你居功至伟。今日,你便与诸公剖析一番,此战,我等究竟胜在何处,所得为何?”
众人皆静,目光聚焦于谢允。他们只知打了胜仗,却未必明白其中所有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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