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在湿冷的夜空中远远传来,模糊不清,如同这座城池在睡梦中的最后一声呻吟。西门那扇沉重的包铁城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被从内推开了一道刚好可供单人匹马通过的缝隙。
没有火把,没有喧哗。
只有一股股黑色的影子,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城外的无边暗夜。
为首的,正是刘金。他身上套着一件缴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淮南军军服,里面,才是他那身熟悉的玄甲。他胯下的战马口中衔着木枚,四蹄用厚布包裹,踏在泥泞的土地上,只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他身后,是八百名同样装束的魏博牙兵。
这些骄悍了一辈子的兵痞,此刻却展现出了惊人的纪律性。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桀骜与贪婪,只剩下一种被逼入绝境后,属于狼群的、冰冷而专注的凶狠。
刘澈就站在城门后的阴影里,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斗篷。他没有对刘金说任何一句“保重”或者“凯旋”的废话,只是在刘金经过他身边时,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金的身形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便毅然决然地策马走入了那片象征着九死一生的黑暗。
当最后一名牙兵消失在夜幕中,城门再次缓缓合上。
一名亲兵走上前,为刘澈披上一件厚实的熊皮大氅:“主公,夜深风寒,回府歇息吧。”
“歇息?”刘澈摇了摇头,他转身走上城楼,目光投向了城东那片已经变得模糊的营火。在那里,淮南先锋军的数千骑兵已经完成了对东面要道的封锁。更多的火把,正在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孤城合围而来。
“这场戏,才刚刚开锣。我这个主角之一,又怎能提前退场?”刘澈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奋,“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我吃住在城楼,与士卒同甘共苦。另,将城中所有缴获的淮南军旗,都给我插到城墙上来。再,从今日起,每日三次,组织城中招募的民夫,在城墙上擂鼓呐喊,做出城内兵力雄厚、士气高昂的假象。”
“我要让刘信、让徐温看清楚,他们包围的,不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而是一只已经亮出獠牙的猛虎。”
和州城西二十里外的一片密林中。
刘金和他率领的八百牙兵,正如同幽灵一般,在没有道路的林间穿行。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甲,冰冷的泥浆淹没了他们的脚踝,但整个队伍,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沉默与速度。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们刚刚与一支追击而来的淮南骑兵,完成了一次教科书般的交错。
淮南先锋主将刘信,在接到“有小股乱兵自西门突围”的军报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将其判断为“被围困的鱼儿试图挣扎跳出渔网”。他嗤笑一声,轻蔑地派出了麾下一支千人骑兵队,命令他们“追上去,将这些鼠辈的脑袋提回来”。
他从未想过,这支“鼠辈”的目的地,根本不是西方,而是绕一个巨大的弧线,重新插向他的后方。
当淮南骑兵的火把如龙一般,沿着官道向西追去时,刘金的部队,早已在斥候的指引下,一头扎进了这片广袤的、人迹罕至的丘陵密林。他们借助夜色与复杂地形的掩护,轻易地便摆脱了那支徒劳无功的追兵。
“头儿,”一名副将凑到刘金身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弟兄们已经连续行军两个时辰了,人困马乏,是不是找个地方歇歇脚?”
“歇脚?”刘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一张张虽疲惫却依旧目光坚毅的脸,声音嘶哑地骂道,“歇个屁!主公和一千多兄弟,还在城里替我们吸引着徐温五万大军的注意!我们现在多耽搁一刻,主公他们就多一分危险!传令下去,全军加速!天亮之前,必须赶到濡须口!”
没有一个人有怨言。这些魏博牙兵,可以为了钱财杀主帅,也可以为了那份士为知己者死的承诺,去慷慨赴死。演武场上,刘澈为那八名亲卫躬身一拜的身影,早已深深烙印在他们心里。
次日,黎明。濡须口。
这里是连接巢湖与长江的重要水道,也是广陵粮草北运至合肥前线的必经中转站。连绵数里的河岸边,搭建着成片的营帐与仓库。数不清的粮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临时码头上,岸上,堆积如山的粮草、军械,如同小山一般。数千名负责转运的辅兵与民夫,正打着哈欠,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这里的防备,松懈得令人难以置信。大部分守军甚至没有披甲,他们靠着兵器,聚在一起闲聊、赌钱,眼神中满是远离前线的懈怠。在他们看来,这里是淮南腹地,绝对安全,战争是属于前线的事情。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河对岸那片浓密的芦苇荡中,八百双冰冷的、如同饿狼般的眼睛,已经盯了他们整整一夜。
刘金趴在冰冷的泥水里,用单筒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对岸的每一个细节。仓库的布局,守军的岗位,巡逻的路线,甚至连哪个角落的守卫最喜欢打瞌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