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世界,被盛夏的炽热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统治着。蝉,这些不知疲倦的夏日独裁歌者,隐匿在院中那几棵老槐树油亮得反光、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深处,鼓动着腹部的鸣膜,发出尖锐而绵长、如同千万把微小锉刀同时摩擦金属般的“知了——知了——”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汇成一片巨大无朋、铺天盖地的声浪,霸道地吞噬着风声、鸟鸣乃至远处街市的隐约嘈杂,无情地宣告着暑气在这片天地间无可动摇的霸权,制造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又莫名心浮气躁的单一背景音。天空,却呈现出一种近乎奢侈的、通透而深沉的蔚蓝,蓝得那样纯粹,那样毫无杂质,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巨大无朋、光华内蕴的蓝宝石,又像是一片飓风过后、风平浪静、深不见底的浩瀚海洋,以一种近乎永恒的沉默姿态,静静地笼罩着下方喧嚣的尘世。几朵白云,硕大、蓬松,悠然自得地悬浮在这片湛蓝得令人心醉的画布上,它们形态各异,或如奔马,或似棉山,边缘清晰锐利得如同被造化之神用最精密的剪刀精心裁剪过,白得那样耀眼,那样不染尘埃,像刚刚从九天之上飘落、未经任何踩踏玷污的初雪,又像童年梦里才有的、大团大团甜腻蓬松、引人垂涎的。它们以一种近乎静止的、慵懒到极致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变换着形状,仿佛时光在此处也放慢了脚步。炽烈的、近乎白色的阳光,毫无顾忌地、几乎是垂直地倾泻下来,将灰黑色的屋瓦、泛白的水泥路面烤得滚烫,肉眼可见的热浪在低空扭曲、蒸腾,使得远处的房屋和树木的轮廓都微微晃动,整个世界像被置入一个巨大无比的、透明而灼热的玻璃烤炉,连空气都仿佛被点燃,呼吸间都带着干渴的灼热感。然而,这一片炫目的白、沉静得近乎忧郁的蓝与聒噪得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绿,组合在一起,竟奇异地构成了一幅色彩浓烈到极致、对比鲜明到刺眼、同时又充满了夏日特有的、慵懒生命力与奇异静谧感的巨大画卷,生动地、铺天盖地地铺陈在老旧家属院那扇漆皮剥落的木质窗框之外,成为这个午后静止的背景。
室内,却因厚实墙壁的阻隔和窗帘的遮蔽,形成了一片相对阴凉和安静的绿洲。午后的阳光被那幅洗得发白、印着淡雅竹叶图案的厚布窗帘过滤掉了大半的锐利与热量,只在地板中央投下几块模糊的、边缘柔和、温暖而安静的光斑,像几只慵懒憩息的金色猫咪。空气里漂浮着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微尘埃,在这几束唯一的光柱中,如同微小的精灵,不知疲倦地、无声地上下翻飞、旋转起舞。午餐时饭菜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隐隐约约地混合着老式木质家具经年累月散发出的、沉稳的漆木香,以及茶几上那瓶打开盖子的、用来驱赶蚊虫的清凉油散发出的、略带刺激性的薄荷脑气味,形成一种独属于“家”的、复杂而令人安心的嗅觉记忆。
一顿精心准备、气氛从微妙紧张最终趋于缓和温暖的午餐过后,印着青花的瓷质碗筷已经收拾干净,在厨房的水槽里沥着水。厨房里传来母亲轻轻的、富有节奏感的洗碗声,以及自来水“哗啦啦”流淌的清脆声响。父亲坐在靠窗的那张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藤条颜色已呈深褐色的旧藤椅上,身体微微后仰,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花白的头发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下格外显眼。他手里还握着一把用了不知多少年、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竹篾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悠悠地摇着,扇出的风微弱而温热,仅仅能拂动他额前几缕散乱的白发。里屋的门虚掩着,安安在她的小床上睡得正沉,呼吸均匀绵长,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偶尔发出几声模糊不清、含混甜美的梦呓,粉嘟嘟的小脸上是一片全然的安宁与信赖,她全然不知窗外世界的喧嚣与灼热,也不知室内这片静谧之下,正在酝酿着关乎她未来生活轨迹的、重要的家庭谈话。
碧华坐在父亲对面的那张旧沙发上,沙发内部的弹簧有些塌陷,人坐下去会微微下陷,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她的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绞着一块洗得发软、边缘已经起毛的白色细棉手帕的边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手帕被揉搓得皱巴巴的。她的心跳得有些快,有些乱,像揣着一只被刚刚捕获、在掌心里不安分地东突西撞的麻雀,撞击着她的胸腔。目光低垂,长久地、专注地落在自己脚上那双穿了好久、洗得发白、鞋尖甚至有些磨损的平底布鞋上,仿佛那双普通的鞋子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她、需要破解的奥秘。窗外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她的耳膜,但这喧嚣反而更衬出室内的寂静和她内心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波澜壮阔。她知道,是时候了。不能再犹豫,不能再仅仅停留在内心的盘算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夏日的燥热、室内微凉的空气以及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勇气,抬起眼,目光先是带着试探,快速扫过藤椅上似乎已然睡着的父亲那平静却刻满风霜的脸,又越过客厅,望向厨房门口母亲那个系着围裙、微微佝偻着忙碌的、令人心安的背影。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开口时的干涩,却清晰地划破了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午后时光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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