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所有开口的力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琴弦即将拨动前的细微颤抖,“安安的预防针,今天……总算是顺顺利利地打完了。我……我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她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仿佛这样才能让接下来的话语更顺畅,继续道,语速渐渐加快,像是怕一停下来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接下来……接下来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我不能……不能再这么整天在家里待着了。安安一天天长大,眼见着能爬能翻身,以后要学走路,要添衣裳,要买奶粉,要买玩具,花钱的地方就像雨后春笋,越来越多。光靠……光靠地里那点看天吃饭的收成,爸您一年到头辛苦,也……也终究是紧巴巴的,撑不起更大的场面。我想……我想出去,找点活干。哪怕是临时的短工,按钟点计费的零活,去饭馆端盘子洗碗,去给人家里做保洁,什么都行,我不挑的。能挣一点是一点,哪怕一个月只能挣几十块钱,也能给家里添斤肉,给安安……将来,多攒一点点底气,让她……不至于太委屈。”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想法一口气倾吐出来,脸颊也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只是……只是这样一来,白天肯定没法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看着安安了,寸步不离是不行了。少不了要……要麻烦二老,多受累,多操心,帮我照看孩子。不知道……不知道爸妈,你们……对这事儿,有什么意见吗?”最后这几个字,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眼神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忐忑、对未来的期待,还有一丝深藏的、怕被至亲拒绝的惶恐与不安。她像一个在命运考场外等待最终宣判的考生,将决定自己下一步人生方向的权力,郑重地、也是忐忑不安地,交给了面前最亲的两个人。
厨房里的水流声戛然而止。母亲爱景关掉那个有些漏水、需要拧得很紧才能止住的水龙头,用腰间那条印着褪色红双喜字的棉布围裙,仔细地擦干了手上的水渍,从光线略显昏暗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或震惊的神色,仿佛女儿这番思量已久的话,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她那布满细密皱纹的眼角深处,似乎还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神情。她走到碧华身边,没有坐下,而是挨着沙发的木质扶手站着,伸出那双因为常年浸泡在水里而有些粗糙、指节微微变形的手,一把握住女儿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指尖用力到泛白的手,轻轻地、充满力量地拍了拍,语气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母性的支持:“傻孩子,这能有什么意见啊?没什么意见!你心里有打算,有正经过日子的心气儿,想为这个家,为安安的将来出力,这是天大的好事!是正道!妈和你爸,举双手赞成!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孩子你放心,安安交给我们,你就放一百个心!别看我们年纪大了,头发白了,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带个孩子,累是累点,但心里头甜,高兴!是不是啊,老头子?”她说着,目光转向藤椅上依旧闭着眼的父亲,语气里带着征询,也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父亲,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睁开了眼睛,那双饱经风霜、眼角布满如同干涸河床般深刻鱼尾纹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严厉、固执和时常笼罩的阴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混合着心疼、理解、担忧、无奈和最终妥协的深沉目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停止了手中那把破旧蒲扇机械般的摇动,蒲扇“啪”地一声轻响,搁在了他穿着旧汗衫的膝头,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色的粗糙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蒲扇被手汗浸润得光滑无比的竹柄。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碧华的心上,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华儿,”他唤了一声女儿的小名,这让碧华的心猛地一颤,“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跟你妈……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趟了。我们……不拦你。”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直视着女儿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看到她内心的最深处,“年轻人,有股子不甘人后的闯劲,想靠自己的力气吃饭,是好的。总比窝在家里,啥也不干,光等着天上掉馅饼强。家里的事,地里那几亩庄稼,有我。安安,有你妈看着,饿不着,冻不着。你……就只管撒开手,往前闯。”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与压抑的情感,“就一条,你得给我记牢了,刻在心里: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世上没有白吃的饭,什么事,都得靠自己,靠你这双手,靠你这个脑子。要照顾好你自己,平平安安的,身子骨是本钱,比挣多少钱、当多大官都强。别……别太逞强,别为了几个钱,把自个儿累垮了。”这番话说得缓慢,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笨拙,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没有热烈的鼓励,却像一块历经风雨、沉稳无比的磐石,带着父亲全部的爱与牵挂,稳稳地、重重地落在了碧华的心湖最深处,激起了巨大的、温暖的涟漪。没有拥抱,没有赞许的笑容,但这朴素的几句话,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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