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冬,长安城
岁末的寒风卷过朱雀大街,却吹不散太极宫弥漫的肃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整个帝国的中枢,正被一件前所未有的盛事所攫取——修订律法。
两仪殿偏殿彻夜灯火通明,堆积如山的竹简、帛书散发着陈年墨香与尘埃的气息。
太尉长孙无忌端坐主位,蟒袍玉带,指节却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
李积、于志宁等重臣分列左右,时而低声争论,时而伏案疾书。
空气中凝结着一种沉重的、近乎神圣的张力。
他们笔下流淌的,不再是寻常政令,而是将要奠定帝国千秋秩序、泽被万邦的《永徽律》及其权威注疏——《律疏》。
每一句条文,每一则疏议,都牵动着君臣纲纪、黎民生死的神经,更暗藏着修订者所属集团的意志。
长孙无忌的目光扫过“十恶不条”、“八议入律”的初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掌控全局的满意。
此律若成,不仅是大唐的圭臬,更是陛下“天可汗”威仪下,诸藩“须无条件遵奉”的东亚法系典范,亦是关陇门阀用律法条文巩固自身特权的无形长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甘露殿的宁静。
掖庭令陈玄运几乎是捧着那份来自江南的八百里加急捷报,小跑着呈至御前。
彼时李治正对着一幅新绘的《职贡图》出神,图上万国使节俯首的姿态,正暗合他心中“律行天下”的宏图。
“禀陛下,忠勇侯江南捷报,逆酋陈硕真并其党羽悉数就擒,江南道已然靖平。” 陈玄运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激动。
李治猛地转身,眼中瞬间爆发出灼人的光彩。
他一把抓过奏报,目光如电般扫过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江逸风的手书。
短短两月不到,从受命出征,到破贼擒王,更兼以雷霆手段整肃江南官场,查抄蠹虫,震慑世家,这份效率,这份狠辣,这份不负重托的干练,让年轻的皇帝胸中郁积的东南忧患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澎湃的帝王豪情。
“好!好一个忠勇侯。” 李治抚掌大笑,声震殿宇,“朕就知道,江卿出马,无往不利,短短两月,竟已剿平乱匪,更将江南道那些盘根错节的污秽涤荡一清。
此乃社稷之福,朕心甚慰。” 他兴奋地在殿中踱步,玄色常服的下摆带起一阵风,
“传旨,着有司议定忠勇侯并江南将士之功,待其凯旋,朕要亲御朱雀门,犒赏三军。”
皇帝的喜悦如同冬日的暖阳,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
然而,这阳光却未能穿透某些深宅大院的厚墙。
几乎在李治开怀大笑的同时,赵国公府的书斋内,气氛却凝重如冰。
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几位关陇核心人物心头的寒意。
长孙无忌的族弟长孙祥、侍中韩瑗、来济等人围坐,那份抄录的江南捷报在众人手中传阅,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两月…仅仅两月…” 韩瑗放下抄报,指尖冰凉,
“陈硕真数万之众,盘踞四州,竟被其摧枯拉朽般碾碎。
更可怕的是…江南官场。” 他声音低沉下去,“睦州冯氏、杭州虞氏、越州转运副使…人头落地,家产抄没。这哪里是平叛,分明是…屠杀。”
长孙祥捻着胡须,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江逸风此人,孤臣一个,之前奉行太宗之令,现下唯陛下之命是从。
陛下要用他的刀斩江南的腐肉,他自然毫不留情。
可这刀…太过锋利,也太快了些。他今日能在江南查抄豪族,明日焉知陛下不会用这把刀…指向长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别忘了,清查户册、亩税代丁,已动了我等根基。若哪一日,陛下觉得长安城里也该整治了,这位忠勇侯,会不会也带着他的傩面,在朝堂上演一出‘铁腕震慑’?”
“傩面之下,是人是鬼,谁又看得清?” 来济接口,语气带着深深的忌惮,“他无妻族牵连,无门生故旧,唯有圣眷。行事只问结果,不循常理,不恤物议。
江南那些人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此人…实乃悬于我关陇头顶的一柄无鞘利剑!”
书斋内陷入一片死寂。
炭火爆裂的噼啪声,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江逸风江南的“功绩”,在他们眼中,已化作巨大的威胁阴影。
皇帝的喜悦有多盛,他们对这位孤臣的提防与忌惮就有多深。
后宫掖庭,昭仪武曌的居所却弥漫着另一种气息。
暖阁内熏香袅袅,武曌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正临窗执笔,抄录着一卷佛经。
笔锋沉稳,字迹娟秀,眉宇间却无半分佛家的平和,反而凝聚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与沉静如渊的谋算。
心腹宫女阿萝悄步近前,低语:
“殿下,前朝传来消息,忠勇侯江南大捷,陛下龙颜大悦,已在议功。”
武曌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这惊天捷报不过是窗外飘落的一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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