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县城里开始放第一炮之前，青柳巷的小院里已亮起了微光。晚娘正将温热的小米粥盛进粗瓷碗，旁边摆着白面馒头和一碟酱瓜，沈砚则帮林阳整理着考篮，把新磨的徽墨、三支饱锋毛笔、裁好的宣纸一一码齐，又将油纸包好的麦饼和一小罐清水放进去，最后压上那个装着薄荷陈皮的香囊。“再摸摸‘文解’在不在，还有廪生周夫子的担保文书，可别落下。”晚娘一边替林阳理了理素色考服的衣襟，一边细细叮嘱。
林阳应声抬手，摸了摸怀中贴身藏着的文书——那是县学出具的“文解”，上面写着他的姓名、籍贯、三代履历，还有县学官的签字和鲜红官印，旁边附着同乡廪生周夫子的担保书，写明他身家清白、无冒籍舞弊之嫌，这便是他参加县试的“凭证”。“都在呢，姐。”他攥了攥考篮提手，薄荷的清冽气息从香囊里钻出来，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紧张。
沈砚拍了拍他的肩：“放宽心，按平日欧先生教的来，我们在考棚外等着。”三人踏着晨露出门，往县衙西侧的考棚走去，一路上不时碰到同去赴考的考生，大多手捧书卷低声默念，神色或凝重或忐忑，偶尔有人目光交汇，也只是匆匆一点头，空气中都透着股无形的压力。
到考棚外时，天色已亮了些，只见两扇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明经取士”四个大字苍劲有力，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分立两侧，面色肃穆如铁。考生们排起了长队，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有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者，每个人都紧攥着自己的“文解”和担保文书，低声诵读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辰时三刻，三声炮响轰然炸开，考棚大门缓缓开启。队伍缓缓前移，第一道关卡便是礼房，官差接过林阳的“文解”和担保书，对照着名册细细核对，又抬眼打量他的相貌，确认与文书上描述的“面白、眉清、身中等”无误，才在文书上盖了个小圆印，放行至第二道仪门。这里是搜检处，衙役们面无表情地让考生解开衣襟、卷起衣袖，连发髻、鞋底都要细细摸过，甚至会捏一捏考生带来的干粮，防止夹带小抄。
林阳身旁站着个穿绸缎的富家子弟，腰间挂着玉佩，被衙役搜检时，袖中突然掉出一张折叠的绢帛，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经文注解。衙役大喝一声，当即就用锁链将人锁住，那富家子弟吓得面如土色，哭喊着“我错了”“饶命”，却还是被强行拖了出去，引来队伍里一阵骚动。林阳心头一凛，愈发攥紧了考篮，暗自庆幸自己从未想过投机取巧。
过了搜检，便进入了考棚腹地，只见一排排号舍整齐排列，每间不足三尺宽、五尺深，三面是木板隔断，仅留正面透光，里面只有一张可翻折的条板和一条矮凳，狭小得像个鸽子笼。“考生林阳，三号棚五十六号！”监考官高声唱号，林阳应声上前，接过盖了官印的空白试卷，顺着甬道找到自己的号舍，先将香囊挂在棚顶的木钩上，又取出徽墨，借着晨光细细研磨，墨香渐渐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压下了周遭的嘈杂。
不多时，举着木牌的衙役缓步走过甬道，木牌两面用朱砂写着第一场正场的试题：四书文两篇，分别是《论语·为政》中的“学而不思则罔”和《孟子·公孙丑上》中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另有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韵脚限定为“春”字。林阳盯着题目凝神片刻，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欧先生平日的讲解，他深吸一口气，提笔蘸饱墨汁，在宣纸上落下工整的小楷。开篇先破题，引用程朱注疏阐明“学思结合”的要义，再结合自身苦读经历展开，举先贤勤学善思的典故佐证，行文逻辑清晰，字里行间透着股沉稳劲儿。
考棚内静得出奇，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监考官巡场的脚步声和考生咳嗽的轻响。日头渐高，晨雾散尽，棚内愈发闷热，林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却不小心在脸颊上蹭出一道墨印，自己浑然不觉，只顾着往下书写。写试帖诗时，他望着棚外墙头探进来的柳枝，暮春的绿意撞入眼帘，心中一动，起句便写“东风吹绿满春城”，既扣住“春”字韵脚，又暗合时节，接着描绘莺啼、花绽之景，最后落笔于“寒窗苦读盼题名”，将考生的期许藏于诗中，对仗工整，意境贴切。
傍晚时分，两篇四书文各六百馀字，试帖诗三十句已然写完，林阳仔细检查卷面，确认没有涂改错漏，才将试卷折叠整齐，按要求写上姓名、号舍，交给收卷的衙役。走出考棚时，夕阳正斜照在甬道上，晚娘早已在门口等候，手里提着温热的食盒，见他出来，连忙上前递上帕子：“快擦擦汗，饿坏了吧？”食盒里是炖得软烂的鸡汤和清炒时蔬，林阳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就着暮色大口吃着，只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滋味。沈砚则接过他手中的空考篮，沉声道：“辛苦了，好好歇息，明日还有第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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