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穗那句稚气未脱的“没人记得他们了”,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陈望心底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他安抚了几乎崩溃的阿穗母亲,留下几道勉强能护住心脉的安神符,在村民们更加惶惑不安的目光中,牵着阿穗离开了那座被绝望笼罩的院子。
老宅的堂屋依旧阴冷,但此刻充斥陈望心头的,是一种比阴气更刺骨的寒意——关于背叛与遗忘的推测。
他需要证据。需要弄清楚,五十年前,除了那场天灾,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村民们,或者说他们的祖辈,在这场以师父魂飞魄散为代价换来的安宁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手札和阵图提供的是术法的视角,是牺牲者的独白。他需要的是人间的记录,是幸存者的记忆,哪怕它们早已被刻意模糊或扭曲。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掉漆的木柜,但这次不是偏房那个,而是堂屋角落,属于他自家祖辈的柜子。里面或许存放着一些家族旧物。
柜门打开,同样是积尘和霉味。里面堆放着一些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旧衣物、几本泛黄的农历通书,最底下压着一个扁平的木匣。
陈望取出木匣,吹开灰尘。匣子没有锁,里面是一本线装的、纸页脆硬的村志,以及一本更薄些的陈氏族谱。
他深吸一口气,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翻开了那本村志。
前面的记录多是些某年风调雨顺、某年添丁进口的流水账。他的手指快速翻动,直到接近末尾,找到了记载“甲子大旱”的篇章。
“……连年无雨,河床龟裂,禾苗尽枯。仓廪空虚,饿殍塞途,民有菜色,乃至易子而食,惨状难书……”
文字与师父手札相互印证,描绘出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陈望的心沉了下去,指尖继续在泛黄的纸页上滑动,寻找着大旱之后的记录。
按照师父手札,大旱之后,便是他行禁法、开鬼宴的时间。
然而,村志上关于那之后的几年,记录却异常简略,甚至可以说是刻意空白。
“癸亥年,天降微雨,稍缓旱情。”
“甲子年,生计渐复。”
“乙丑年,村中稍安。”
只有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寥寥数语。关于饥荒如何结束,关于那些死去的亡魂如何安息,关于清尘子这位在此居住了数十年的道士为何突然“羽化”,只字未提。
仿佛那场导致易子而食的惨剧,就那么轻飘飘地翻了过去,被一场“微雨”轻易抹除。
不对劲。
陈望眉头紧锁,翻到族谱。陈氏在村里是小姓,人口不多。他的手指顺着支脉往下,停留在记载他师父清尘子那一页。
上面只有简单的生卒年月,以及“出家为道,后羽化”几个字。同样避重就轻。
但就在他准备合上族谱时,指尖在书页的夹缝中,触到了一点异样。他小心地将书页对着灯光,发现靠近装订线的内侧,有人用极细的笔尖,写下了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
“祀断,则约毁。”
祀断,则约毁?
祭祀断绝,约定摧毁?
陈望的心脏猛地一跳!这印证了阿穗无意间点破的猜测!师父以自身镇压饿鬼,并非无条件的牺牲,很可能与村民之间存在着某种约定!而约定的核心,就是祭祀!
是了!安抚因饥荒而死的庞大饿鬼群体,除了强行镇压,必然需要持续的香火愿力、血食供奉来化解其怨气,引导其安息!师父化身“宴主”主持“鬼宴”,或许就是在管理和分配这些供奉,同时约束饿鬼!
而村民们,在获得安宁之后,却逐渐断绝了祭祀!
他们忘记了这场安宁的真正代价,忘记了那些游荡在后山的、需要香火安抚的亡魂,也忘记了与那位牺牲自我的道士之间的约定!
“祀断,则约毁……”
所以鬼哭宴会再次异动,所以阴煞之气会失控外溢!这不是简单的阵法年久失修,这是契约被单方面撕毁后,积压了五十年的怨气总爆发!
那些被标记的村民,王老栓、阿穗父亲、赵老倌……他们是否其祖上,就是当年参与订立契约,或是最早开始遗忘和背弃祭祀的人?
陈望豁然起身,胸腔里一股怒火与悲凉交织翻涌。他为师父感到不值!永恒的囚禁与痛苦,换来的竟是如此轻易的遗忘!
他需要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找到当年约定的具体内容,找到究竟是哪些人主导了这场遗忘!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寂静的村庄。那些看似淳朴惶恐的面容背后,是否藏着不敢言说的秘密?
他想起了一个人——赵老倌。那个昨夜还在进行诡异“送客”仪式的疯癫老人。他的疯,是真的天生痴傻,还是……因为知晓太多,无法承受,才被逼疯的?
赵老倌的年纪,正好能模糊地衔接上那段历史!
陈望不再犹豫,抓起桃木剑和罗盘,再次推开门,走入愈发冰冷的夜色中。
他要去问问那个“疯子”。
或许,只有疯子,才敢说出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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