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〇年的春天来得缓,济南巷子里的风还带着点凉,杜秀琴把小马扎往墙根挪了挪,让后背能晒着太阳。墙是老青砖,被晒了大半辈子,摸上去温温的,像揣了块热乎的棉垫。她手里捏着半截毛线,正给小孙子织袜子——儿子去年冬天把媳妇和孩子从外地接回了济南,小家伙刚满周岁,脚脖子细得像节嫩藕,穿啥袜子都往下掉。
“杜老师,又织活儿呢?”卖豆腐的老张推着板车从巷口过,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响。板车上的铁盆里,豆腐冒着白花花的热气,混着豆香飘过来。
杜秀琴抬起头,眯着眼笑了:“老张早啊,给小孙子织双袜子。”她把毛线往针上绕了绕,“今天的豆腐看着嫩,给我来块。”
老张停下板车,用铜刀从铁盆里切下块豆腐,用油纸包好递过去:“刚出锅的,热乎着呢。您退休这大半年,倒比教书时滋润,天天晒晒太阳织织活儿。”
“可不是嘛,”杜秀琴接过豆腐,指尖碰着油纸,暖乎乎的,“不用早起盯早自习,不用改作业到半夜,可不滋润。”话虽这么说,她眼角的笑纹里,却悄悄漾开点别的——前几天路过和平街小学,听见里头的上课铃,脚脖子竟有点痒,想往里头走。
老张推着板车走了,巷子里又静下来。墙根的月季花刚冒了芽,绿茸茸的,像刚出生的小猫爪子。杜秀琴把豆腐放在脚边的竹篮里,低头继续织袜子。毛线是儿媳妇给的,粉扑扑的,线团滚在腿上,软乎乎的。她织得慢,手指不像年轻时灵活了,缝书包带都得戴顶针,更别说捏细毛线针。可她乐意慢,一针一线绕着,心里踏实。
正织着,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是隔壁的小虎子,背着书包往巷口跑,红领巾歪在脖子上,像条耷拉着的红舌头。“杜奶奶好!”小虎子喊着,脚没停,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
“慢点跑!”杜秀琴赶紧喊住他,从口袋里摸出块水果糖,剥开糖纸递过去,“刚开春,地上滑,别摔着。”
小虎子刹住脚,接过糖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知道啦杜奶奶!我赶上学呢!”说完又“噔噔噔”跑了,糖纸被风卷着,飘了两下落在月季花苗上。
杜秀琴捡起糖纸,叠成小方块塞进兜里。这兜里总揣着糖,有橘子味的,有苹果味的,都是给巷子里的小孩备的。以前在学校,她就爱往口袋里塞糖,谁上课积极,谁作业写得认真,就偷偷塞糖,现在退休了,倒把这习惯留了下来。
她织了会儿,觉得眼睛有点花,就放下毛线,从竹篮里拿出个小布包。布包是蓝底白花的,是当年给学生缝书包补丁剩下的布,里面装着几块饼干,是昨天儿媳妇烤的,放了芝麻,香得很。她捏起块,掰成两半,一半放在嘴里慢慢嚼,一半放回布包里——等会儿说不定有孩子路过。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呜呜”的哭声,是对门李家的小姑娘,叫丫丫,扎着两个小辫子,正抹着眼泪往家走。杜秀琴赶紧招手:“丫丫,过来。”
丫丫抽抽噎噎地走过来,小辫子上的红头绳都松了。“杜奶奶,”她委屈巴巴地说,“我的橡皮丢了,是妈妈给我买的新橡皮,上面有小鸭子的。”
杜秀琴拉过她的小手,用袖口给她擦了擦眼泪。小姑娘的手冻得冰凉,指缝里还沾着点泥土。“别哭了,”她柔声说,“橡皮丢了就丢了,说不定明天就自己冒出来了。”她从布包里拿出那块饼干,递到丫丫手里,“先吃块饼干,甜乎乎的,吃了就不难过了。”
丫丫捏着饼干,没立刻吃,眼睛还红着:“可是妈妈会说我的,她说要看好自己的东西。”
“我跟你妈妈说去,”杜秀琴拍了拍她的手背,“就说橡皮是杜奶奶借去用了,明天还你块新的。”她从口袋里摸出块新橡皮,是她前几天在文具店买的,跟丫丫说的那块差不多,上面印着只小黄鸡。
丫丫眼睛一亮,眼泪立马收住了:“真的?”
“真的,”杜秀琴把橡皮塞给她,“快拿着,别让你妈妈等急了。”
丫丫攥着橡皮和饼干,蹦蹦跳跳地跑了,跑两步又回头喊:“谢谢杜奶奶!”
杜秀琴笑着摆摆手,看着她的小辫子在风里晃。阳光慢慢往上移,照在她的白头发上,暖得让人想打盹。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还在教室里给云飞讲作文。那孩子写《我的老师》,说她像棉袄,当时她笑着摸他的头,心里却酸了——教了三十年书,送走了一茬又一茬学生,还是头回有人把老师比作棉袄。
“杜老师?”
忽然有人叫她,声音有点耳熟,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杜秀琴抬起头,看见个半大的小伙子站在巷口,背着个蓝色的书包,个子蹿得挺高,脸膛是少年人特有的白净,就是眼神还像小时候那样,有点躲躲闪闪。
“你是……云飞?”杜秀琴愣了愣,随即笑了,“都长这么高了!快过来,让老师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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