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冬日,白昼短暂,暮色总是早早地笼罩天空。送走林一笑返校后,木屋重归寂静。那份空落感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种更深的、对音乐的渴望所取代。儿子在学校如鱼得水,展翅高飞,她这个母亲,似乎也不应再沉溺于过往的阴影和单纯的隐匿之中。
社区活动中心的那架旧钢琴,成了她最佳的伴侣。
这日下午,雪后初霁,稀薄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划痕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活动中心里比平时更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林清歌独自坐在钢琴前,没有弹奏任何成型的曲子,只是任由手指在琴键上随意游走,流淌出一段段即兴的、带着探索意味的旋律。
她在尝试。尝试将阿尔卑斯山雪的冷冽、松林的低语、湖面的静谧,以及内心深处那些难以名状的、混杂着乡愁、释然与一丝对未来茫然的情绪,融入音符之中。技巧对她而言早已融入骨血,但如何让技巧真正为表达服务,如何打破那层因自我保护而无形中设立的情感壁垒,是她最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她弹得投入,并未注意到,在活动中心靠近书架的僻静角落,不知何时坐了一位听众。
正是上次慈善音乐会后,递给她名片的那位老绅士——埃里克·劳伦斯。
他今天依旧衣着考究,深色马甲搭配熨帖的衬衫,手杖靠在旁边的扶手椅上。他没有阅读手边的书籍,只是微微闭着眼,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只是在享受这午后的宁静。但当林清歌的琴声响起时,他那双闭着的眼睛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他听着那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严谨乐理和微妙情绪的即兴片段,灰白色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这个年轻的东方女子,比他上次在慈善音乐会上惊鸿一瞥所感受到的,更有意思。她的技术基础非常扎实,触键精准,音色控制力极佳,显然是受过极其严格和系统的训练,并且天赋异禀。但更吸引他的,是那音符之下,试图冲破束缚、却又被某种无形枷锁禁锢住的、汹涌而复杂的情感内核。
像是一只被关在精美笼子里的鸟儿,拥有强健的翅膀和嘹亮的歌喉,却迟迟不敢,或者说不愿,真正振翅高飞,只能用歌声不断撞击着笼壁,发出既渴望又痛苦的鸣叫。
林清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段带着明显东方五声音阶色彩的旋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忧伤而婉转,仿佛在诉说着遥远的故土与逝去的时光。但紧接着,她又试图用西方古典音乐的和声体系去包裹它,结果却显得有些生硬,像是两种美丽的布料被强行缝合,留下了清晰的针脚。
她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双手,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停下来?”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瑞士德语的口音,在安静的大厅里响起。
林清歌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埃里克·劳伦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劳伦斯先生?”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叫我埃里克就好。”老绅士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钢琴上,“你刚才那段即兴,很有趣。东方的灵魂,试图穿上西方的礼服,但似乎……有些不合身?”
他的话一针见血,让林清歌心头一震。她没想到,这位看似只是普通音乐爱好者的老绅士,竟有如此毒辣而精准的耳朵。
“我……只是在尝试。”她低声说,带着一丝被看穿的无措。
埃里克走近几步,他没有看林清歌,而是伸出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拂过琴键,却没有按下。
“你的技术,足够支撑你的任何想法。”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我听过你在慈善晚会上的演奏,也听过你这几次在这里的练习。你的手指很快,很准,乐感也很好。”
他顿了顿,终于将目光转向林清歌,那双深邃的蓝眼睛仿佛能看进人的心底:“但是,孩子,你的情感被束缚了。你像是在用一个无比精美的玻璃罩,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内心最真实的东西,只允许它透出模糊的光影,却不敢让它彻底燃烧、绽放。”
林清歌的呼吸骤然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在他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说的,正是她最近一直在挣扎,却无法清晰表达出来的困境。
“音乐,”埃里克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温和与智慧,“不是隐藏,是释放。它不是让你把痛苦和过往锁起来,而是给你一个工具,将它们淬炼、升华,变成更有力量的东西。东方与西方的音乐语言固然不同,但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你需要找到那个连接点,让你的‘灵魂’能够自如地穿上任何它想穿的‘礼服’,而不是被礼服所束缚。”
他看着她眼中闪过的震动和思索,继续问道:“你系统学习过西方古典音乐吗?巴赫的平均律,贝多芬的奏鸣曲,肖邦的夜曲……不仅仅是弹奏音符,而是理解它们背后的结构、历史和情感逻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