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东郡,濮阳县。
这个位于黄河之滨的县城,在张纮赴任之前,已经连续三年在郡里考评为“下下等”。
去年腊月,当吏部的任命文书送到张纮手中时,他的恩师、太学博士郑玄只说了八个字:“濮阳积弊,如病入膏肓。”
张纮当时二十九岁,去岁新科进士,二甲第七名。按新政,新科进士大多先入富庶县份任职,直接授县令。但是濮阳这样的“硬骨头”,实属罕见。
“这是陛下新政的试点。”吏部侍郎亲自找他谈话,“濮阳县,旧胥吏把持县政,豪强欺压乡里,匪盗横行,民生凋敝。朝廷派过三任县令,两任称病请辞,一任被诬告罢免。张纮,你敢不敢去?”
张纮沉默片刻,躬身道:“臣,愿往。”
他不是不知深浅的书呆子。他是吴郡人,家族虽不算大富大贵,也是诗礼传家。赴京赶考前,父亲曾叮嘱:“为官之道,首在知难。不知难而进,是为莽撞;知难而退,是为懦夫。”
他选择知难而进。
今年正月十六,张纮轻车简从,抵达濮阳县。
没有迎接的仪仗,没有拜会的乡绅。县衙门口,两个老胥吏靠在石狮子上晒太阳,见他来了,懒洋洋地问:“找谁?”
“本官新任县令张纮。”
两个胥吏对视一眼,这才慢吞吞站起来,敷衍地拱手:“哦……张县令啊。县丞大人病了,主簿去乡下了,典史……不知道去哪儿了。您先请进?”
张纮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带路。”
走进县衙,他的心沉了下去。
大堂上,公案积满灰尘,惊堂木不知去向。两侧“肃静”“回避”的牌子东倒西歪。后堂更是荒芜,杂草丛生,窗纸破烂,风一吹,呜呜作响。
“县衙多久没升堂了?”他问。
胥吏甲赔笑:“这个……前年王县令在时升过两次。后来……就没升过了。”
“刑狱呢?谁管?”
“典史偶尔看看。不过……也没什么犯人,都……”胥吏乙眼神闪烁。
张纮不再问。他知道问不出什么。
接下来的三天,他换上便服,在县城内外微服私访。
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城西“惠民市”,本该是公平交易之所,却被以“郑老虎”为首的市霸把持。商户要摆摊,先交“摊位费”;交易成了,要抽“佣金”;不交?摊子给你掀了,人打残。
城东码头,黄河渡口的摆渡权,被县尉的小舅子垄断。渡资随意涨,从原来的每人十钱,涨到三十钱。有老农带鸡鸭过河,被索要五十钱,争执起来,鸡鸭被扔进黄河。
乡下更甚。张纮走访三个乡,听到的都是同一个名字:“赵半县”——本县最大的地主赵德昌,据说拥有全县四成田地。佃租高达六成,还放高利贷,利滚利,多少人家破人亡。
而最让他心寒的,是百姓的眼神。
麻木,空洞,畏惧。看到生人,立刻低头绕行;问话,要么摇头,要么只说“好,都好”;提起县衙,眼神里尽是嘲讽与不信。
第三日傍晚,张纮回到县衙后堂——那是他临时收拾出来的一间小屋。
油灯下,他铺开纸笔,写下赴任后的第一篇日记:
“正月十九,濮阳。
此地之弊,非一朝一夕。胥吏惰,豪强横,百姓苦。
昔读圣贤书,尝言‘牧民之道’。今观之,此非牧羊,乃虎狼牧羊也。
新政虽好,然至此地,如明珠投暗,恐难生辉。
然既来之,当战之。
明日,升堂。”
正月二十,辰时正刻。
濮阳县衙门口,一面尘封多年的鼓,被张纮亲手敲响。
“咚——咚——咚——”
鼓声沉闷,却传得很远。街坊邻里探头探脑,不敢相信——县衙的鼓,居然响了?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县衙门口贴出了告示:
“新任县令张纮,于今日巳时正升堂理政。
凡有冤情、陈情、建言者,皆可至堂前。
另:县衙胥吏、衙役,限巳时前至衙点卯,违者以渎职论处。
——濮阳县衙,正月二十”
告示是张纮亲手写的,字迹刚劲有力。
辰时三刻,胥吏、衙役们陆陆续续来了。有的睡眼惺忪,有的面带讥笑,有的干脆没来——比如典史、主簿。
张纮站在大堂台阶上,看着下面稀稀拉拉的二十多人。县衙编制该有六十三人,来了一半不到。
“点名。”他平静地说。
旁边临时找来的书童——是他在街上遇到的一个识字少年,叫杨小二——展开名册,开始点名。
“赵典史?”
“告病。”
“钱主簿?”
“下乡了。”
“孙捕头?”
“……”
点到一半,该来的没来,来的也站得歪歪斜斜。
张纮等点完名,才开口:“本官张纮,新任县令。今日第一件事:整顿衙务。”
他拿出吏部给的权限文书:“按朝廷新政,县令有权对本县所有胥吏、衙役进行考核。考核不合格者,可即时革退,无需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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