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书院那一番关于“才与德”的辩论,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阳翟城的士林圈子中漾开了层层涟漪。“陈王世子刘云”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套“唯才是举”、“务实救时”的惊世之言,迅速成为不少士子私下议论的焦点。有人斥之为离经叛道,有人则陷入深思,亦有人心生好奇,想要亲眼见见这位特立独行的宗室子弟。
然而,作为风波中心的刘云,却并未趁热打铁,频繁出入于各种清谈场合。他深知,过于急切的表现反而落了下乘。那日与郭嘉的短暂交锋,更像是投石问路,他需要给对方,也给自己,留下消化和思考的空间。
几日来,他或是带着陈到漫步于阳翟街头,感受这座文化名城的脉搏;或是独自翻阅从市集购来的当地风物志,进一步熟悉颍川的人情世故;更多时候,他则是在客舍房中,默默推演着未来数年天下可能的走向,为可能到来的深入交谈做着准备。
这日傍晚,华灯初上。刘云婉拒了某位本地士子饮宴的邀请,信步走入了离客舍不远、一处临河而建、看似颇为雅致的酒肆——“忘忧居”。他选择了二楼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点了几样小菜,一壶本地产的淡酒,自斟自饮,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河水与点点渔火,思绪却已飘向了即将到来的乱世。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一阵略显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浓郁的酒气从楼梯口传来。只见一人手提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身形摇晃着走了上来。他衣着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甚至比在书院时更多了几分随性,但那双眼睛,在酒意的氤氲之下,却依旧清澈而锐利。
正是郭嘉,郭奉孝。
他似乎并未留意到窗边的刘云,径直走向角落里一张空桌,“咚”地一声将酒葫芦顿在桌上,然后便瘫坐在席上,仰头对着葫芦口便是一阵猛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刘云心中一动,这并非偶遇的最佳时机,但机会往往转瞬即逝。他略一沉吟,端起自己的酒杯和酒壶,缓步走了过去。
“奉孝兄,独饮易醉,何不共酌一杯?”刘云在郭嘉桌旁站定,语气平和地开口。
郭嘉闻声,缓缓放下酒葫芦,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眯起眼打量着刘云。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既无书院时的针锋相对,也无意外的惊讶,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随手将桌上一个倒扣的空杯拂到刘云面前,示意他自便。
态度冷淡而疏离。
刘云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坐下,为郭嘉斟满一杯,也为自己满上。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先举起杯,向郭嘉示意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举止从容,毫不做作。
郭嘉瞥了他一眼,也端起杯,不过只是浅浅抿了一口,便又放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漆黑的河面,仿佛身边的刘云并不存在。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刘云知道,寻常的寒暄客套对眼前这位根本无用。他必须抛出足够分量的东西,才能撬开对方的嘴,乃至……心扉。
他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也随之投向窗外的夜色,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郭嘉诉说:
“奉孝兄可知,我近日时常夜不能寐。”
郭嘉端着酒葫芦的手微微一顿,却并未回头。
刘云继续缓缓道:“每每闭眼,仿佛便能看到一片血色的景象。看到头裹黄巾的人流,如同蝗虫般席卷州县;看到官军与乱民厮杀成一团,尸横遍野;看到繁华的城池化为焦土,千里沃野尽成荒芜;看到……雒阳的那把火,似乎也快要烧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亲历般的压抑感。他描述的并非具体的事件,而是一种大势,一种氛围,一种基于历史走向的精准预感!
郭嘉原本慵懒的坐姿,不知不觉间微微挺直了一些。他依旧看着窗外,但眼神中的漫不经心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倾听。
刘云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郭嘉的侧脸:“天下大乱,已非危言耸听!黄巾不过是第一波浪潮,其后必有群雄并起,割据四方!大汉四百年江山,气数将尽,此乃天命,非人力可挽!”
“砰!”
郭嘉猛地将酒葫芦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终于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刘云,里面闪烁着震惊、探究,以及一丝……遇到知己般的兴奋!
“天命?”郭嘉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又充满兴趣的弧度,“刘兄身为宗室,竟也信这天命将终之说?莫非不怕被人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
刘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毫不回避:“云所信者,非虚无缥缈之天意,乃是洞察世事之常理!桓灵以来,朝政腐败,宦官外戚交替为祸,士族兼并,民不聊生!天下怨气早已沸腾!太平道不过是一个引子,即便没有张角,也会有李角、王角!根基已朽,大厦将倾,此乃必然!承认这一点,并非不忠,而是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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