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多宝立在临安城外梅庄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指尖拂过门环上冰冷的铜绿,却迟迟未叩。门内,是致仕翰林梅清臣的一方天地,亦是他在朝堂之外,于这沉沉临安布下的第一条、也是最为锋利的一条暗线。暮春的风裹挟着城外草木的清气,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谋划——潼川关的冤魂在嘶喊,影阁的毒爪在高俅的庇护下肆无忌惮地伸展,仅凭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扳不倒那棵盘踞太久的毒树。他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铜环叩击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越。
“吱呀——”门开半扇,探出一张清癯而略显疏淡的脸,正是梅清臣的老仆松伯。他浑浊的目光在臻多宝身上停留片刻,便侧身让开:“原来是臻先生。老爷在后园琴室,说是…该来的风,到底还是吹来了。”
庭院深深,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处,隐隐传来断续的琴声。那琴音初始尚算平和,渐渐却透出几分郁勃难伸的滞涩,仿佛一根紧绷欲断的弦。臻多宝循声而去,穿过几丛翠竹,便见琴室轩窗半开。梅清臣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背对着门口,枯瘦的手指按在琴弦上,久久不曾拨动。琴案旁,一盆素心兰开得正好,幽香浮动。阳光斜斜穿过窗棂,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地上,显出几分孤峭与落寞。
“梅老。”臻多宝立在门边,轻唤一声。
琴音戛然而止。梅清臣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太多意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却骤然亮了一下,如同古井投入石子,旋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多宝?稀客。”他声音低沉,带着老翰林特有的金石之韵,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松伯,煮茶。”
两人对坐,泥炉上陶壶里的水声初沸。无需寒暄,彼此都明白,臻多宝此来,绝非寻常问候。梅清臣的目光掠过臻多宝眉宇间那抹难以化开的凝重,先开了口:“近来城中风起云涌,连我这方外之人,也觉出几分山雨欲来。你步履匆匆,眉间带煞,可是那‘风’,已吹到了根子上?”
臻多宝双手接过松伯奉上的粗陶茶盏,滚烫的杯壁熨着掌心。他垂眸看着盏中沉浮的碧绿茶针,沉默片刻,才道:“风不止,根深蒂固,枝叶繁茂,遮蔽天日。寻常风雨,恐难撼动。”他没有直接提“高俅”二字,彼此心照不宣。
“哦?”梅清臣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锐光一闪,“连你臻多宝,也觉得撼不动了?这可不像你。当年若非你慧眼识得那部《金石录》残卷乃稀世孤本,倾尽心力助老夫补全考证,老夫这点微名,怕早已随朽骨埋入尘土了。”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切的痛惜,“那时你便说,世道昏昧,如珠玉蒙尘,需有人拂拭。如今,是尘垢已积得太厚,拂不动了么?”
臻多宝抬眼,迎上老翰林锐利如刀的目光,轻轻摇头:“尘垢非积于表面,是烂到了根髓里。毒瘤盘踞,吸食膏血,遮蔽光明。寻常拂拭,不过隔靴搔痒。”他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粝的案几上划过一道刻痕,“前些时日,有旧友自西川来,谈及…潼川关旧事,言语间,悲愤难抑。”
“潼川关?”梅清臣眉头紧锁,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铁块投入心湖,“三年前那场惨败?不是早已盖棺定论,乃守将贪功冒进,致全军覆没么?”
“盖棺定论?”臻多宝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讥诮,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壶中翻滚的水声淹没,“梅老可知,那‘冒进’的军令,飞传三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苛?可知那本该及时运抵的粮秣军械,途中遭‘悍匪’洗劫一空,守关将士是饿着肚子、拿着残破兵刃,去迎击金虏铁骑?又可知,城破之后,残存的伤兵老弱,被一支神秘的黑衣‘义军’…尽数屠戮,美其名曰‘不留累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梅清臣心上。老翰林握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盏中茶水溅出几滴,落在青布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浑浊的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
“悍匪?义军?”梅清臣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如此拙劣的遮掩!朝中衮衮诸公,竟无一人深究?”
“深究?”臻多宝冷笑一声,“朝中?梅老可还记得去年,那位因直言上书弹劾某权阉爪牙强占民田、草菅人命,而被构陷‘勾结金虏’、‘图谋不轨’,最终全家七十三口一夜之间尽数‘暴毙’的侍御史王大人?”他顿了顿,看着梅清臣骤然变得惨白的脸,一字一句道,“那夜动手的,正是所谓‘义军’!行事如鬼魅,事后不留痕。他们有个名字,叫‘影阁’。”
“影阁!”梅清臣猛地一掌拍在琴案上,震得那盆素心兰叶片簌簌作响,“无法无天!丧心病狂!此等魑魅魍魉,竟堂而皇之横行于天子脚下,视国法纲常如无物!”他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发白,“高俅!定是那老贼!也只有他,能豢养出这等毫无人性的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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