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汴京城还裹在薄纱般的雾气里,多宝阁的楠木大门便“吱呀”一声推开,抖落了门楣上积攒的夜露。阳光斜切而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货架上那些沉睡的物件:青铜觚泛着幽绿的光,玉璧温润内敛,唐三彩骆驼驼峰饱满,釉色流淌着异域风情。掌柜老钱,穿着半旧不新的湖绸直裰,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正用一方细绒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一只定窑白瓷莲花碗,动作轻柔得像在抚弄婴儿的脸颊。
臻多宝立在二楼的回廊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青铜像。他目光穿透楼下的喧嚣与浮华,落在那些看似寻常的交易上。一个穿着蜀锦袍子的商人,看似随意地掂量着一尊小巧的青铜爵,指尖却在爵底一圈细密的饕餮纹上,以旁人难以察觉的节奏轻轻点过。角落里,一个面生的歌姬正对着老钱抱怨前日送来修复的一张古琴,声音又软又糯:“…那根‘徵’弦的音色,总归是回不到从前那般清越了,钱掌柜,您说这可如何是好?”老钱含笑点头,眼神却飞快扫过歌姬袖口无意间露出的半截翠玉镯——镯子上三道极细的金丝缠花,位置微妙。
这里每一缕光线,每一句寒暄,每一件蒙尘的古物,都可能是精心编织的密码。三教九流在此汇聚,欲望与秘密在讨价还价中无声流淌。真伪难辨的古董,恰如这纷乱世道里人心叵测的面具。
臻多宝无声地退入内室。案头摊开一份薄薄的名录,墨迹半干。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周正廉。御史中丞。旁边一行小字批注:“性清介,持身正,畏高俅如虎,唯恐避之不及。嗜宋瓷,尤迷官窑,心结也。”
一个清官,一个懦夫,一个被欲望折磨的收藏家。臻多宝唇边掠过一丝冰凉的弧度。此人像一块被冲刷得棱角渐失的河石,在浊流中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形状。他对高俅的忌惮深入骨髓,这恐惧像一道沉重的枷锁,也恰恰是撬动他唯一的支点。那份对宋代官窑瓷器近乎病态的痴迷,便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足以刺穿恐惧的硬壳。
“清官……”臻多宝低语,指尖在“周正廉”三个字上用力一按,墨迹微微晕开,仿佛一滴凝固的血,“清官的口,有时比贪官的刀,更能见血封喉。” 他要将这柄封喉的利刃,藏进周正廉梦寐以求的珍宝里。
多宝阁幽深的地下密室里,空气凝滞如油。几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中央条案上那只瓷瓶。它静静立在那里,像一泓被时光冻结的湖水,流淌着纯粹的青碧——南宋官窑青釉纸槌瓶。
臻多宝屏住呼吸,如同朝圣般,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雪白丝绢手套。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凉的弧线,一股沉静千年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釉色是“雨过天青”的极致,青中泛蓝,蓝中蕴灰,均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釉面并非平滑如镜,而是覆盖着一层细密、均匀、开片如冰裂的网络。这“百圾碎”纹路,是窑火冷却时胎釉收缩率微妙差异留下的天书,每一道裂痕都蜿蜒曲折,深藏不露,如同命运本身不可预测的轨迹。
指腹沿着瓶身优美的曲线滑下,在接近瓶底那微微内敛的足圈上方寸许处,几乎无法察觉地顿了一下。就是这里。一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区域,触感有极其细微的差异。若非臻多宝亲手参与了这个秘密的锻造,哪怕是最老练的鉴赏大家,也会被这浑然天成的伪装欺骗过去。
这鬼斧神工的夹层,耗费了三位隐姓埋名的顶尖匠人整整七个月的心血。秘密始于胚胎。瓶壁并非一体,而是在这隐秘区域,预先埋入了一个极薄、中空、以特殊耐高温药泥塑成的蜡质内胆。胚胎塑形后,再以同样细腻的胎土,小心翼翼地覆盖其上,层层叠加,直至完全看不出痕迹。入窑,便是与死神的共舞。窑火升腾,烈焰舔舐,那蜡质内胆在高温下悄然熔尽、挥发,只留下一个薄如蝉翼、形状完美的空腔。而覆盖其上的胎土,在同样的烈焰中完美地融合、瓷化,与周围的胎体天衣无缝地结为一体。出窑后,再经过无数次精细的打磨和上釉,最终呈现眼前的,便是这足以欺神的“浑然一体”。空腔仅容一指探入,内壁光滑如镜,完美得令人心悸。
臻多宝拿起一支特制的银簪,簪头细如麦芒。他凝神静气,簪尖精准地探入瓶底一个隐蔽的、被一圈极小开片纹路巧妙遮掩的进气孔,轻轻一拨。瓶壁那处隐秘区域,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枯叶碎裂的轻响。他屏住呼吸,用簪尖极其谨慎地沿着那细微缝隙挑开一块薄如蛋壳的瓷片——那是预先设计好的活盖。一个幽深、狭小的夹层入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他取出一卷薄如蝉翼、坚韧异常的素纱。上面以细如发丝的墨线,密密麻麻地书写着奇特的符号:它们扭曲、缠绕,似鸟虫,似星斗,似破碎的卦象。这是他与璇玑夫人共享的“璇玑谱”,世间能解者,屈指可数。卷轴被小心地塞入那微小的夹层深处。指尖轻轻一推,那块薄瓷片严丝合缝地复位,簪尖在边缘几处关键节点一点,轻微的“咔哒”声后,一切恢复如初。再看那瓶壁,只有自然的冰裂纹纵横交错,再无半点人工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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