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在梅清臣那首《临江仙》之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窒息。初夏溽热早早降临,闷雷滚在天边,却迟迟不肯痛快地落下雨来。空气沉甸甸地胶着,吸进肺腑都带着一种黏腻的滞涩,仿佛无数无形的手扼住了这座南宋行在的咽喉。瓦舍勾栏里的喧闹都低了下去,茶坊酒肆中,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的手似乎都沉重了几分,沸水注入青瓷茶盏的声响,在过分寂静的时刻显得格外刺耳。一种巨大的、压抑的、山雨欲来的不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临安人的心头。
“老相公那首词……真是说到骨子里去了!”
“小声些!莫要惹祸上身!没见这几日巡街的察子(宋代对衙役、捕快的俗称)多了多少?”
“哼,抓!让他们抓!堵得住悠悠众口么?”一位穿着半旧澜衫的老儒生愤然拍桌,震得面前盛满荔枝膏水的青白瓷碗叮当作响。他压低的声音里含着切齿的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潼川关下多少大好儿郎的性命,就填了那些蠹虫的口腹!梅老相公这是为苍生立言!”
议论像地底奔涌的暗流,在坊巷深处、在运河舟船之间、在书肆墨香里、甚至在官宦人家内宅的私语中,不可遏制地传递、发酵、升温。高俅枢密使府邸的指令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向临安城各处。皇城司的逻卒、临安府的衙役,甚至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像嗅到血腥的豺狼,成群结队地扑向街头巷尾。他们粗暴地打断茶肆里正讲到潼川关段子的说书人,撕下酒肆壁上题写着梅清臣诗句的纸笺,将几个在书铺里争辩得面红耳赤的年轻士子直接锁走,罪名是“妄议朝政,散布谣言,蛊惑人心”。
然而,粗暴的弹压如同将滚烫的油泼向暗燃的炭火。每一次抓捕,每一张被撕下的诗笺,都化作新的火星,点燃更汹涌的愤怒。“抓得好啊!抓尽了这临安城的读书种子,看谁还替官家牧守这半壁江山!”一个被夺了醒木的说书老人在被拖走时嘶声高喊,浑浊的老眼里是豁出一切的决绝。这声音像利箭,射穿了无数人的心防。诗笺被撕了,墨迹却更深地刻进人心;声音被粗暴地打断,无声的控诉却在每一道沉默的、交织的目光里传递。恐惧的寒潮与愤怒的烈焰在临安城上空激烈地碰撞、撕扯,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惊雷暴雨。
枢密副使府邸的书房内,沉水香在狻猊炉中吐出丝丝缕缕的幽蓝烟气,却驱不散那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凝重。窗外,浓云低压,天色昏昧如夜。赵泓一身常服,背对着门口,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幅巨大的《禹贡山川地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潼川关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舆情如沸,已至鼎盛,”臻多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商人特有的审时度势的冷静,“人心这锅油,烧得滚烫。大人,是时候投下那颗能炸开冰面的石头了。再等,火候过了,反易烧干。”
赵泓缓缓转过身。烛光下,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了书房的昏暗。他走到书案前,上面摊开的几份密报和几页泛黄的旧账册,像是无声的控诉。“石头…选好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相击。
臻多宝向前一步,将一张写着名字的素笺推到赵泓面前,指尖点在那个名字上:“田猛。高俅在禁军中的铁杆爪牙,现任京城东水门守备。此人贪鄙暴虐,在潼川关任副将时,克扣军粮、延误战机、谎报军功,桩桩件件,皆有实据。他亲手签押的几份虚报军资损耗的文书,还有两个被他克扣饷银而冻饿致死的军卒家属的血状,都在我们手中。”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他更是高俅安插在京城要害门户上的一颗钉子。动他,如断高俅一臂,亦是直插其心腹之地。足以让朝野震动,让官家…无法再视而不见。”
赵泓的目光落在“田猛”二字上,手指缓缓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潼川关外风雪呼号的夜晚,饿得面黄肌瘦却依旧挺直腰杆守着烽燧的士兵,还有那些躺在冰冷泥土里、再也无法归乡的同袍……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沉水香的馥郁气息也无法压下喉间的血腥味。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明日大朝会,”赵泓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凛冽,“便是投石之时。”
两人不再多言,凑近烛火,最后一次推演每一个环节。赵泓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模拟着朝堂之上可能的诘问与攻讦,臻多宝则像一个最精密的算师,推演着对手每一种可能的反应与反扑。烛火将两人的影子巨大地投在墙上,如同两个即将踏入生死擂台的斗士。窗外的闷雷似乎更近了些,一声声敲在人心坎上。书案上,那份关于田猛贪墨延误的罪证,在摇曳的烛光下,纸页边缘仿佛也跳跃着不安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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