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景阳钟那沉重、悠远的声音穿透临安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同闷雷碾过天际。皇城正南的丽正门,在无数盏琉璃宫灯的映照下缓缓洞开。巍峨的宫殿群在微明的天光中显露出巨大而沉默的轮廓,飞檐上的鸱吻与脊兽,在摇曳的灯影里显得格外狰狞。文武百官身着各色朝服,按品秩鱼贯而入,沿着宽阔的御道,穿过重重宫门,走向帝国权力的核心——大庆殿。空气凝重得如同水银,只有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昨夜临安城的暗流涌动,早已化为今日朝堂上无形的惊雷。
大庆殿内,巨柱擎天,藻井繁复,蟠龙金漆在无数烛台和宫灯映照下流溢着冰冷威严的光泽。御座高高在上,皇帝赵扩端坐其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下颌绷紧的线条。高俅身着紫色蟒袍,腰束玉带,手持象牙笏板,立于文臣班首,位置仅在几位宰执之后。他面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对朝堂琐事略感不耐的倨傲,然而那微微下垂的眼睑下,偶尔扫过殿中某个角落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冰寒的算计。他身后簇拥的党羽们,则如同狼群,眼神闪烁,彼此间无声地传递着警惕与随时准备扑咬的信号。
赵泓身着绯色武臣常服,腰悬金带,立在勋贵武班之中。他脊背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落在御阶前光滑如镜的金砖上,仿佛在凝视着砖面下汹涌的暗流。他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高俅方向的、如同实质般冰冷刺骨的视线,也捕捉到一些清流官员投来的、饱含忧虑与鼓励的复杂目光。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得令人窒息,唯有殿角巨大的鎏金铜漏壶中水滴坠落的“嗒…嗒…”声,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计算着风暴来临前的最后时刻。
终于,冗长而沉闷的常例奏对结束。殿中短暂的死寂,如同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宁静。赵泓深吸一口气,那沉水香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他猛地一步跨出武臣班列,踏上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这一步踏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包括御座之上那冕旒后难以捉摸的视线,都骤然聚焦在他身上。
“臣,赵泓,有本启奏!”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沉雄的鼓点,带着沙场淬炼出的金石之音,瞬间穿透了大殿的沉寂,清晰地撞在每一根蟠龙金柱上,激起无形的回响。
高俅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握着笏板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他身后的党羽们则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
赵泓双手高举一份奏疏,朗声道:“臣,弹劾京城东水门守备、武翼郎田猛!潼川关一战,关系社稷存亡,三军将士浴血奋战,忠勇可昭日月!然此獠田猛,身为副将,不思报国,反行龌龊!其一,玩忽职守,贻误战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砸在地上,“金贼主力迂回,前锋已现破绽,战机稍纵即逝!中军传令兵连发三道红旗令箭,命其部火速出城,截断金贼后路!此獠竟以‘未得高枢密帅府明令’为由,按兵不动,紧闭城门!致使战机尽失,我数万大军反陷重围,血染关城!”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染着暗褐污迹的文书,哗啦一声抖开,高高举起!那文书边缘破损,字迹带着仓促和血痕。“此乃当日中军传令兵冒死带出的军令抄本!上有中军主将印信!三道红旗令箭,皆有记录!田猛抗命不遵,铁证如山!” 他目光如电,扫过脸色骤变的几个高俅党羽,最终定格在高俅那张骤然阴沉如水的脸上。
“其二!”赵泓的声音更加沉痛激愤,如同控诉,“此獠贪墨军资,中饱私囊!潼川关将士寒冬腊月,缺衣少粮!朝廷拨付之御寒棉服、精粮饷银,竟被其伙同军需官大肆克扣!以次充好,虚报损耗!士兵所领棉絮,掺入芦花败絮,触之即散!所食之粮,掺杂砂石霉变之物,难以下咽!致使前线将士非战而减员者,十之二三!冻饿而毙于营中者,不计其数!”
他又从怀中取出几页泛黄破旧的账册和两张按着鲜红手印、字字泣血的诉状。“此乃军需库被焚毁前,仓大使拼死抢救出的部分原始账册副本!其上清楚记载棉服、粮秣入库实数与克扣虚报之数!差额之大,触目惊心!此乃两名士卒遗孀之血泪诉状!其夫皆因冻饿伤病,死于潼川关营中!临死前,犹念家中老小无依,托人带回最后几枚被克扣得所剩无几的饷钱铜板!”赵泓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怆与愤怒,在大殿中隆隆回荡,如同控诉的雷霆,“田猛之罪,罄竹难书!其行径,非但愧对朝廷俸禄,更是丧尽天良,人神共愤!此等蠹虫不除,何以告慰潼川关万千忠魂?何以整肃军纪,再御强虏?臣,恳请陛下!”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将奏疏与证据高高捧过头顶,头颅却昂然抬起,目光如炬,直刺御座,“立将田猛革职拿问,交三法司严查!追索赃款,明正典刑!并彻查其背后是否另有主使,以正朝纲,以安军心,以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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