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缠绵而黏腻,像是天地间一张巨大的、湿冷的蛛网,将一切都裹在沉甸甸的水汽里。这雨一下起来便没了尽头,淅淅沥沥,敲打着庭院里肥厚的芭蕉叶。叶片不堪重负,深深弯下腰去,积蓄的雨水便沿着叶脉的沟壑,凝成大颗大颗、沉重的水珠,骤然坠落,砸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脆响,随即粉身碎骨,碎玉般溅开。屋檐下,雨水顺着黛瓦的沟槽汇聚成流,从瓦当处垂落,织成一片细密、晃动的珠帘,隔绝了外间的世界,也隔绝了天光。庭院里那株老梨树,前几日还顶着满树繁花,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湿黑枝桠,徒劳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穹,零星几片残存的花瓣粘在泥水里,早已失了颜色,被浑浊的泥浆裹挟着,无声地流向角落的暗沟。
书房的窗大敞着,任由那带着泥土和植物腐败气息的湿冷空气涌进来。赵泓坐在窗边的酸枝木圈椅里,捧着一卷书,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窗外的雨声单调而持久,像无数只手在不停地、焦躁地敲打着鼓面。他的心神被这声音牵扯着,难以真正沉入字句之间。书卷边缘,他的指尖微微泛白,带着一种克制过度的紧绷。案几上,一炉上好的沉水香正无声地燃着,乳白轻烟笔直上升,试图在这片潮湿的阴郁里辟出一方清雅之地,却终究被无处不在的水汽压得沉重,那缕烟升到半途便失了气力,无声地弥散开来,只留下若有似无、近乎苦涩的余韵。
书房另一侧,离窗稍远些的地方,放着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宽大躺椅。臻多宝蜷缩其上,像一只极度畏寒的雏鸟。他身上严严实实裹着一条厚重的、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绒毯,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墨黑的长发失去光泽,随意地散落在绒毯和颈窝里,更衬得那肤色如同久不见天日的薄瓷。他就那么安静地靠坐着,一双曾经流转着万千光彩的桃花眼,此刻却像蒙尘的琉璃珠子,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连绵不绝的雨幕。视线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那层珠帘,落在一个更遥远、更寒冷、更绝望的虚无之地。那是一种彻底的枯槁,身体被抽走了所有气力,连带着魂魄也似乎被这无休止的雨冲刷得所剩无几。偶尔,他的眼睫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像濒死蝴蝶徒劳的振翅,却无法带起一丝生气,反而衬得那死寂更加深重。
赵泓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越过袅袅挣扎的香雾,落在臻多宝身上。那裹在厚重绒毯里的身影单薄得惊人,仿佛随时会被这屋内的空气压垮、吹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堵上喉咙,赵泓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雨声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放下书卷,起身走到一旁的红泥小炉边,炉上温着药壶。他提起壶,深褐色的药汁注入旁边早已备好的细瓷碗中,浓烈的苦涩气味立刻霸道地冲散了沉水香那点可怜的抵抗,弥漫开来。他端着药碗,走到躺椅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多宝,药好了。”
躺椅上的人毫无反应,依旧维持着那个空洞凝望雨幕的姿势,连眼睫都未曾动一下,仿佛那声呼唤和浓烈的药气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赵泓的心往下沉了沉,端着碗的手却极稳。他在躺椅旁的矮墩上坐下,没有立刻催促,只是将碗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碗底与几面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初融的春雪,小心地探入绒毯的缝隙,寻到臻多宝那只搁在身侧的手。指尖触到的肌肤冰凉一片,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暖意。赵泓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握住,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熨帖那份刺骨的寒凉。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此刻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笨拙的慰藉。
“听话,把药喝了。”赵泓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却又奇异地揉进了难以察觉的哄劝,“身子暖些,夜里也好睡。”他另一只手端起药碗,用白瓷调羹舀起一勺深褐的药汁,小心地吹了吹,送到臻多宝苍白的唇边。那药气浓烈得令人窒息。
臻多宝的睫毛终于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这近在咫尺的苦涩气味惊醒。他极其缓慢地、抗拒地转动眼珠,视线空洞地落在赵泓脸上,又或者只是穿过了他,落在他身后的虚空里。那眼神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茫然的死寂。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溢出。他像个被抽去了所有灵魂的木偶,仅存的本能让他微微张开了嘴。赵泓小心地将调羹里的药汁喂了进去。臻多宝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咽了下去,眉头却立刻痛苦地紧锁起来,仿佛咽下的不是药,而是烧红的炭块。
赵泓沉默地一勺接着一勺喂着,动作稳定而耐心。每一勺药汁的吞咽,都伴随着臻多宝身体细微的颤抖和眉间更深的褶皱。那浓黑的液体,仿佛在灼烧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里。一碗药终于见了底。赵泓放下碗,拿起旁边备好的温热湿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掉他唇角沾染的一点药渍。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依旧握着那只冰凉的手,坐在矮墩上,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无休无止的雨。书房里只剩下雨打芭蕉的单调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呼吸。沉水香已彻底熄灭,只留下药味和湿冷在无声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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