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打翻的浓墨,沉甸甸地泼洒下来,将白日里仅存的微光吞噬殆尽。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汹涌,瓢泼般倾倒下来,砸在屋顶、庭院、树叶上,汇集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永无休止的喧嚣。这声音不再是白日的缠绵低语,而是变成了无数只狂暴的手,疯狂地捶打着门窗、屋顶,将整个世界拖入一片混沌的轰鸣之中。那声音无孔不入,穿透紧闭的门窗,钻进人的耳朵,直抵骨髓深处。
书房内,烛火在巨大的红木书案上跳跃,昏黄的光晕努力地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域,却无法驱散四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反而将影子拉扯得更加扭曲、怪异。赵泓并未在书房安歇,而是在臻多宝卧房外间临时安置了一张矮榻。他合衣半靠在榻上,并未真正入睡,只是闭目养神。外间雨声如狂兽嘶吼,内间却静得可怕,只有臻多宝那几乎细不可闻的、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游丝,顽强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突然,一声极其短促、极度惊恐的吸气声猛地刺破了内室的死寂!
赵泓瞬间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锐利如鹰隼。他几乎是弹坐而起,掀开身上薄被,几步就冲到了内室的屏风后。昏暗的烛光透过屏风缝隙,勉强勾勒出床榻上那个剧烈挣扎的身影。
臻多宝整个人陷在锦被里,身体却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无意识地弹动痉挛。厚软的锦被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根根惨白,仿佛要将其生生撕裂。他额头上、脖颈间全是湿冷的汗水,头发一绺绺地粘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疯狂颤抖,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
“不……别……”声音嘶哑干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恐惧,“……冷……好黑……铁钩子……别碰我!”
赵泓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冲到床边,毫不犹豫地俯身,试图用双臂的力量压制住臻多宝那失控的、徒劳的挣扎。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稳定,但掌心传来的剧烈震颤却让他心如刀绞。
“多宝!醒醒!臻多宝!”他低声唤着,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是我!赵泓!”
臻多宝猛地一颤,似乎被这声音短暂地触碰了一下。他挣扎的幅度小了些,但那双紧闭的眼睛里却涌出更多滚烫的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汹涌滑落,迅速洇湿了枕畔。他依旧陷在那无边无际的梦魇深处,嘴唇哆嗦着,吐出更加混乱、更加令人心碎的呓语,字字泣血:
“疼……骨头……要断了……别……求你……” 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濒死的绝望,“……烙铁……红的……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濒死的嘶鸣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却惊心动魄。他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伤,整个人猛地向上弓起,随即又重重摔落,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水……好多水……淹上来了……救命……” 他的手指在空中绝望地抓挠,仿佛要抓住一根根本不存在的稻草,“……王……王总管……饶命……饶命啊……”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剧毒,让他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幼兽般哀哀的呜咽,“……哥……哥……救我……”
赵泓听着这些破碎的、血淋淋的词语——“铁钩子”、“烙铁”、“王总管”、“水牢”……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他的心窝,再在里面反复搅动!冰冷的愤怒和蚀骨的痛楚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双臂猛地收紧,将臻多宝那冰冷、颤抖、被汗水浸透的身体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自己的力量、自己的一切都灌注进这具破碎不堪的躯壳里。
“我在!多宝,我在!”赵泓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斩钉截铁的稳定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试图砸碎那噩梦的壁垒,“别怕!看着我!都过去了!听见了吗?都过去了!” 他一只手臂紧紧环抱着臻多宝颤抖的肩背,另一只手则用力地、一遍遍抚过他汗湿冰冷的后颈和脊背,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湿透的单衣,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这里没有别人!没有铁钩!没有烙铁!只有我!你安全了!很安全!”
他的怀抱像一座坚固的堡垒,隔绝着窗外那象征恐惧的暴雨,也隔绝着那无形的、来自过去的利爪。他不断地重复着,声音不高,却无比清晰,穿透了臻多宝意识里那层厚重的、冰冷的绝望迷雾:
“我在!”
“都过去了!”
“这里很安全!”
怀中那具身体剧烈的颤抖,在这样坚定而温暖的怀抱和持续不断的低语中,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的孤舟终于寻到了避风的港湾,渐渐平息下来,从剧烈的痉挛变为一阵阵无法自控的、细碎的抽搐。臻多宝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流淌,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积压的所有痛苦都冲刷出来。他紧闭的双眼终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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