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充满了惊魂未定的茫然和恐惧,如同刚从最深的地狱爬回人间,无法分辨虚幻与现实。他呆滞地、毫无焦距地望向头顶床帐那模糊的、摇晃的阴影,仿佛那里还潜藏着择人而噬的恶鬼。
赵泓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紧紧拥抱的姿势,用自己的体温包裹着他。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臻多宝汗湿冰冷的鬓角,目光沉痛而专注地凝视着那双终于睁开、却依旧盛满惊恐和泪水的眼睛。
“看着我,”赵泓的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哄慰的温柔,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清楚,是我。赵泓。这里是我们的家。外面在下雨,很大很大的雨。没有别人,只有雨声。”
臻多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涣散的目光,如同在浓雾中艰难航行的船,终于一点、一点地,艰难地聚焦在赵泓近在咫尺的脸上。那张熟悉的面容,带着风霜的棱角和此刻毫不掩饰的痛惜与关切,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像一块定海神针,将他从惊涛骇浪的意识边缘强行拽了回来。
“……泓……哥?”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剧烈喘息和浓重哭腔的声音,气若游丝地从他颤抖的唇瓣间溢出。那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不敢置信的脆弱,仿佛确认眼前之人是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幻影。
“是我。”赵泓立刻回应,斩钉截铁,手臂收得更紧,用自己实实在在的、温热的存在感碾碎对方眼中残存的惊疑,“别怕,噩梦醒了。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臻多宝像是耗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紧绷的身体骤然软塌下来,重重地跌回赵泓的怀抱里。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脸深深地埋进赵泓宽阔而温热的胸膛,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隔绝风雨和恐惧的避风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终于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如同受伤小兽的悲鸣,在赵泓怀中闷闷地响起,肩膀随之剧烈地耸动。那不是清醒的哭泣,更像是劫后余生的本能宣泄,是灵魂在剧痛后无法自控的颤抖。他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住了赵泓胸前的衣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赵泓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拥抱着他,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在他瘦削的、剧烈起伏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地拍抚着。那节奏缓慢而坚定,如同最古老安魂的鼓点,试图将那份惊悸一点点熨平。他的脸颊紧贴着臻多宝冰冷汗湿的额角,感受着那细微的、绝望的颤抖。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倾泻,砸在屋顶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但这令人心慌意乱的喧嚣,此刻似乎被隔绝在了这方寸的温暖之外。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两人紧紧相拥的影子,巨大而沉默,随着火焰的跳动微微摇晃。内室里只剩下臻多宝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呜咽,以及赵泓那一下下沉重而坚定的拍抚声。时间在这极致的悲伤与守护中,仿佛被无限的拉长、凝固。赵泓的下颌线绷得极紧,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那是滔天的怒意和刻骨的痛楚交织成的漩涡。他闭上眼,将那份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戾深深压下,再睁开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痛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他用自己的身躯,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里,为怀中破碎的灵魂,撑起一方摇摇欲坠却无比坚固的天空。
雨,终于显露出一丝力竭的疲态。那倾盆之势渐渐弱了,化作更为细密、更为持久的淅沥。天色却并未因此明朗,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灰白而阴郁,透着一股洗不净的浊气。庭院里积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落叶和被打落的花瓣,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死气沉沉。
臻多宝倚在窗边的躺椅上,身上依旧裹着那条厚毯,脸色比窗外湿漉漉的青砖还要苍白几分。昨夜那场耗尽心力、撕心裂肺的宣泄,如同将他仅存的生命力也一并抽空。此刻他安静得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瓷偶,连眼珠都很少转动。空洞的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汪最大的积水洼上,水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光秃秃的梨树枝桠,扭曲而破碎。赵泓坐在他身侧不远处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慎,无声地关注着躺椅上的人。每一次臻多宝无意识地蜷缩手指,每一次他呼吸节奏的细微改变,都牵动着赵泓的神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以及挥之不去的药草苦涩。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层脆弱的宁静。管家老周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脚步放得很轻,但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谨慎与不安的神色。他手里捧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边缘处还滴着水。
“爷,”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雨水浸润过的湿气,“京里来的信使,刚走。公文在此。”他双手将那油布包裹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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