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日启程”、“不得迁延贻误”——字字句句,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赵泓的耳中。内侍的声音尖利,在空旷肃穆的前厅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宣读完,内侍将圣旨合拢,双手递向赵泓,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侯爷,陛下倚重,边关将士翘首,此乃大任,亦是殊荣。万望侯爷,莫负君恩啊。” 那“莫负君恩”四个字,咬得格外重,像沉重的枷锁。
赵泓撩袍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明黄:“臣,赵泓……领旨谢恩。” 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那卷圣旨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脱手。
送走内侍,府邸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压抑得令人窒息。赵泓独自回到书房,那卷冰冷的圣旨被随手丢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刺眼的明黄与室内沉郁的色调格格不入。他像一头被困的猛兽,在紧闭的书房内焦躁地踱步。沉重的军靴踩在青砖地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闷响,每一步都踏在心尖上。
墙上悬挂的巨幅北疆舆图,山川险隘,关城烽燧,此刻像一张张开的巨口,要将他吞噬。案头摊开的兵书,字里行间仿佛都浸透了边塞的烽烟与血腥气。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一个用朱砂重重圈出的关隘——朔风堡。去年冬,就是那里,他率残部血战三日,才堪堪将狄人铁骑挡在关外,而代价……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肩,那里曾深深钉入一支淬毒的狼牙箭,剜肉刮骨的剧痛记忆犹新。
信鸽扑棱棱飞出窗棂的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给仍在北疆旧部的密信。他需要最真实的前线军情,需要知道那“边患日炽”之下,究竟是怎样的尸山血海,还是……朝堂倾轧的借口?然而,无论答案如何,一个更沉重、更无法回避的问题,如冰冷的铁索缠绕上他的脖颈:多宝怎么办?
他踱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雕花木窗。寒风裹着细碎的雪沫瞬间灌入,吹得他鬓发飞扬,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目光越过覆雪的庭院,死死地望向回廊深处那个紧闭的房门——臻多宝的所在。那扇门,此刻仿佛成了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障。门内是苟延残喘、离了他便可能瞬间熄灭的微弱烛火;门外,是烽火连天、万千将士性命相托的疆场,是君命如山、刻不容缓的催逼。天平的两端,一端是情义,一端是忠义,都重逾千钧,压得他五脏六腑都绞扭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覆盖下来。晚膳时,臻多宝的表现却出奇地“好”。他努力坐直了身体,苍白的脸上甚至试图挤出一点笑意。他主动问起那卷明黄带来的“旨意”。
“是…边关的事吗?” 他舀起一勺几乎没什么米粒的清粥,手微微发颤,声音轻飘飘的。
赵泓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沉默片刻才道:“嗯,北边有些动静。” 他不想多说,更不想让那些沉重的字眼再去压垮眼前这缕游丝。
臻多宝却像是没察觉他的回避,他放下勺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表演的“精神”:“泓哥…是陛下…要你回去领兵了吧?这是好事…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守土安民…你…你只管去!不必担心我。” 他甚至还用力地点了点头,试图加重说服力,“我好多了!你看,今日…今日走了好些步呢…” 然而,那刻意扬起的唇角,如同强撑在朽木上的纸花,僵硬而脆弱。一丝难以掩饰的灰败气息从他深陷的眼窝里弥漫出来,暴露了所有的强装。烛光摇曳,映着他努力维持的笑容,那笑容下是深不见底的自我牺牲的深渊。
赵泓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低下头,盯着碗里微漾的汤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将那股直冲眼底的酸涩硬生生逼回去。他太了解臻多宝了,了解他骨子里的骄傲与不愿成为负累的执拗。这强装的“懂事”,比任何哭诉哀求都更锋利百倍,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心。他宁愿臻多宝像从前那样崩溃哭喊,也好过此刻这无声的、近乎卑微的“鼓励”。
“吃饭。” 赵泓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夹起一筷子嫩滑的鱼肉,仔细剔去所有细刺,轻轻放到臻多宝碗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天塌下来,也先吃饱再说。” 他不敢再看臻多宝的脸,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强筑的心防就会彻底崩塌。那刻意撑起的笑容,是他此刻最无法承受之重。
抉择的痛苦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绞紧。朝廷的催逼一日紧过一日,府门外甚至开始出现身份不明的窥探目光。赵泓夜不能寐,白日里又要处理府中庶务、应对各方试探、照顾臻多宝起居,心力交瘁。思虑像沉重的磨盘,一刻不停地碾压着他的神经。
这夜,臻多宝在睡梦中又陷入惊悸,身体蜷缩,发出断续压抑的呜咽。赵泓惊醒,立刻起身将他拥入怀中,像安抚受惊的孩童,低声在他耳边重复着“没事了,我在”。臻多宝的颤抖渐渐平息,冷汗却浸湿了单薄的寝衣。赵泓小心地将他抱起,准备送回床上。臻多宝很轻,抱在怀里如同一捧随时会散去的沙。然而,就在赵泓俯身将他放下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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