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川关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关墙如一道青灰色的陈旧伤疤,凝固在莽莽山岭之间。那曾经浸透血与火、被无数攻城锤撞击的墙体上,如今竟爬满了深绿的藤蔓,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摇曳。关门大开,商旅的驼铃叮当混着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流水般涌出关外,汇入通向远方的驿道。空气里弥漫着面食蒸腾的暖香、牲畜的气味,还有一种属于市井的、安稳的喧嚣。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给关墙、屋舍、来往行人的肩头,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淡金。那些曾经被反复争夺、浸透泥浆与血浆的焦土,已被岁月和无数踏过的脚印抹平,覆盖上新的尘土,顽强地钻出几簇野草,开着细碎不知名的小花。战争的狰狞爪痕,被时间这只巨大的、无意识的手,或是人们刻意回避的目光,一点点掩埋、抚平,只剩下这近乎温煦的太平景象。
赵泓勒住马缰,坐骑不安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他凝视着那高耸的关门,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颌的线条,在平静的注视中,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那些喧嚣的市声传入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他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潼川关:浓烟蔽日,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震耳欲聋,滚烫的火油泼洒在垛口,腾起冲天的烈焰和垂死者的惨嚎。每一次沉重的擂石砸在城墙上的闷响,都像直接撞在他的心口。血,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漆,沿着墙砖的缝隙蜿蜒流淌,汇聚成一道道暗红的小溪,最终在城墙根下,在无数倒伏的躯体间,积成一片片令人窒息的血洼。那浓烈的铁锈腥气,混合着尸体焦糊的恶臭,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缠绕在肺腑深处,成为永远无法驱散的梦魇。这眼前鲜活的、嘈杂的“生”,像一层薄薄的金箔,覆盖在厚重的、沉甸甸的“死”之上。那巨大的死亡阴影,从未真正离去,只是暂时蛰伏在这片看似愈合的土地之下,等待着唤醒它的契机。
臻多宝驱马靠近,轻轻唤了一声:“赵叔?”
赵泓猛地回神,眼中那片尸山血海的幻象骤然褪去,眼前依旧是阳光普照、人声鼎沸的关城。他侧过头,迎上臻多宝带着一丝探询和担忧的目光。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但那弧度最终凝固在嘴角,显得有些僵硬。
“无事。”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瞬间沉入水底,只留下细微的涟漪,“走吧,进城。先去……安顿。”
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北门附近的一家脚店。这家脚店虽然规模不大,但还算干净整洁。赵泓一行人走进店内,卸下沉重的行囊,稍作歇息。
然而,赵泓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立刻去休息。他默默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客栈后院的水井边。那口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井口周围的石头被磨得光滑发亮。
赵泓站在井边,凝视着那幽深的井口,仿佛能透过井水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他缓缓地提起水桶,将其放入井中,然后用力拉起绳子,一桶沁凉的井水被提了上来。
他将水桶放在一旁,伸出双手,浸入那冰冷的水中。井水的凉意瞬间传遍全身,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他并没有退缩,而是继续用双手搓揉着自己的面庞,感受着那股刺骨的寒冷。
冰冷的水珠顺着他那深刻的脸颊沟壑滚落下来,滴落在青石板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阳光透过院中稀疏的枝叶,洒在他紧绷的肩背上,形成一片片摇晃的光斑。
赵泓洗得格外用力,他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某种无形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搓掉,让自己能够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
“赵叔?”臻多宝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赵泓的动作顿住,水珠沿着他低垂的手指尖滴落。他转过身,湿漉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名状的疲惫。“多宝,”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去备些东西。你……就在店里等我。”
“备东西?”臻多宝立刻明白过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是去……看他们吗?我……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她鼓起勇气,清澈的眼底带着恳求,“我想去。真的。”她想起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混乱中那个模糊却有力的身影——是这些长眠于此的人中的一个吗?是他,或者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她挡开了致命的刀锋?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亏欠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赵泓沉默地注视着她。少女的目光纯净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勇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几乎难以察觉,却重若千钧。
潼川关的喧嚣和烟火气,在穿过北门后,迅速被抛在了身后。他们沿着一条僻静的、向上延伸的小径行走。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静。脚下的泥土带着山野特有的湿润气息,路旁杂草丛生,间或能看到几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出字迹的残碑半埋在土里。空气渐渐变得清冷、肃穆,松柏特有的清苦香气越来越浓郁,丝丝缕缕地渗入鼻腔,沁入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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