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个山坳,一片墓园赫然出现在眼前。
它背靠着苍郁的山岭,前方视野开阔,能遥遥望见关城的轮廓。墓园不大,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没有奢华的石兽翁仲,只有一排排朴素的青石墓碑,如同沉默的士兵,整齐地列队于松柏的浓荫之下。每一座坟茔前,都打扫得不见一片落叶。那些松柏,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月,树干粗壮虬劲,树皮皲裂如鳞甲,苍翠的针叶密密层层,筛下细碎的光斑,在青石墓碑和茵茵绿草上静静摇曳。风穿过林梢,发出低沉而连绵的呜咽——那是潼川关的松涛。这声音仿佛亘古存在,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悲凉与肃穆,瞬间包裹了来人,将关城下的市声彻底隔绝,只留下无边的寂静和一种直达灵魂深处的沉重。
赵泓的脚步在墓园入口处停驻。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入泥土的标枪。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一排排无声的墓碑,眼神锐利而专注,仿佛在检阅一支沉默的军团。那目光里,没有哀恸欲绝的泪水,只有一种沉淀到骨髓里的、近乎凝滞的沉痛。那沉痛如同实质,压得他宽阔的肩膀似乎微微塌陷下去。他握着手中那个简单包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在古铜色的皮肤下微微凸起。包袱里,是他刚刚在城中置办的祭品:几串粗糙的黄纸钱,一包油纸裹着的、还带着温热的粗面饼,两个小小的粗陶碗,还有一小坛用泥封住的、最劣等却也最烈的土烧酒。这是他仅能备下的,也是他的兄弟们当年在关墙下、在营火旁,最熟悉的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松柏的冷冽清气混合着泥土的微腥涌入肺腑,却无法压下喉头那团硬结的块垒。他迈开脚步,踏入了墓园。
他的步伐变得异常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泥沼里。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熟悉每一座墓碑的位置和朝向,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他走到一座墓碑前,停下。碑石被雨水洗刷得发白,但上面的刻痕依旧清晰可辨:“骁骑尉 王猛”。
赵泓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他默默地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粗面饼,小心地放在墓碑前略为平整的石基上。又从包袱里摸出那瓶劣酒,拔掉塞子,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散开来。他倾斜瓶身,清冽的酒液汩汩流出,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很快渗入泥土。
“猛子,”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糙的树干,“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墓碑上那简单的名字和冰冷的石头上,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那个总是咧着嘴笑、一顿能吃五大碗糙米饭的憨厚汉子。“关里……现在很太平。商队来来往往,娃娃们满街跑着闹,吵闹得很。再没有箭矢,没有火油……你念叨过好多次的、关外那家老刘头的馄饨摊子,又支起来了,味道……好像没变。”他伸出手,布满厚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拂过石碑上“王猛”两个字刻痕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你……还有大家伙儿用命守住的……守住了。” 声音到最后,几不可闻,只剩下松涛在耳边持续的低鸣。
他又走向下一座坟茔:“百夫长 李三郎”。同样放下一个饼,倾洒下带着浓烈气息的祭酒。
“三郎,还记得你总嫌我刀法太‘匠气’,没你的野路子快?……现在关里新来的守备使,据说是京里武状元出身,刀法花哨得紧。要是你还在,准保又要撇嘴笑话人家了……”
赵泓的声音不高,低沉地回荡在寂静的墓园里。他对着每一座熟悉的墓碑低语,诉说着关隘如今的安宁,诉说着市井的烟火,诉说着那些琐碎到甚至有些无聊的细节——哪个老兵开了酒铺,哪个袍泽的遗孤娶了亲,关墙下又新添了几处箭孔被风雨剥蚀得愈发模糊……仿佛要把这二十年来积攒的所有见闻,都细细说给这些沉睡在地下的兄弟听。他的话语时而带着一丝追忆往事的怅惘,时而又流露出对当下太平的、近乎虔诚的珍视。那是一种告慰,一种迟来的述职报告,更是一种独自背负着生者记忆、向逝者寻求某种无形确认的仪式。每一次停顿,每一次斟酒,每一次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碑面,都浸满了无声的哀恸和沉重的责任。
臻多宝一直安静地跟在赵泓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听着。赵泓那宽阔却显得异常沉重的背影,他对着冰冷石头絮絮低语时微微佝偻的肩背,他那布满厚茧的手抚过碑文时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这一切都像无形的刻刀,在她心上划下深深的痕迹。她看到赵泓在一个个墓碑前停留,那些陌生的名字渐渐在她心中活了起来,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曾经鲜活的生命,是赵叔记忆里会笑会闹、会为一口吃的打赌、会为刀法争执的袍泽兄弟。他们倒在这里,用血肉之躯铸成了关墙的一部分,也铸成了赵叔生命中无法卸下的十字架。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这沉重来自这片被松涛笼罩的土地,更来自身前那个沉默如山、却背负着整支沉默军团记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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