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泓的脚步,最终停在墓园深处,一棵格外高大、枝叶几乎如华盖般遮蔽了数座坟茔的苍劲古松之下。这里的墓碑显得比其他地方更旧一些,碑石的颜色更深沉,刻痕也更显古拙。他停在一座墓碑前,久久不动。那墓碑上刻着:“校尉 周桐”。
时间仿佛凝固了。赵泓只是静静地站着,背影在古松浓重的阴影下,像一尊历经风雨侵蚀的石像。松涛声似乎也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呜咽着,盘旋在头顶。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蹲下身。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拿出祭品。他只是伸出双手,掌心向下,轻轻地、几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敬畏,按在了冰冷的石碑基座上。他的手指微微蜷曲,指腹紧紧贴着粗糙的石面,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又像是在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温度。
“老周……” 赵泓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那沙哑的声线里揉进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沉痛、追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深吸一口气,松柏清冷的气息似乎也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灼热。“那年……大雪封山,补给断了三个月……饿得前胸贴后背,连马料都快啃光了……”他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帷幕,看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绝望寒冬。“你带着我们几个,偷偷摸出关去……想找点活物……哪怕是一只冻僵的野兔也好……差点冻死在雪窝子里……”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遥远感,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好不容易……在雪坡下面,发现了一个几乎被雪埋住的破窝棚……里面……躲着一家子逃难的流民……缩在一起,大人小孩……都饿得只剩一口气了……”
臻多宝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模糊而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目光紧紧锁在赵泓那布满风霜的侧脸上,仿佛要从他每一道皱纹的起伏里,读出那个即将揭晓的、与自己命运息息相关的答案。
赵泓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石碑上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抵抗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我们……我们当时饿得眼都绿了……看见那窝棚里……那点可怜巴巴的、藏着的最后几块干粮……有个小子……当时就忍不住,刀都拔出来半截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自责,“是你,老周……是你死死按住了他的手……” 赵泓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穿透松涛的呜咽,直直地投向臻多宝,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深切的哀伤,有沉重的怀念,还有一种穿透时空、将臻多宝与那遥远雪夜联系起来的奇异力量。“是你挡在窝棚门口,对我们吼:‘饿死事小!抢妇孺的口粮,还算他娘的兵吗?!把刀收起来!都给我收起来!’”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臻多宝的心上!她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那些破碎的、被恐惧和黑暗扭曲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一道惊雷般的亮光劈开!火光跳跃的缝隙里,那个挡在父母和自己身前的高大身影……那张被烟熏火燎、却依旧写满坚毅和愤怒的脸孔……那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混乱中的怒吼……原来是他!周桐!那个在赵叔口中,在风雪里拦住了袍泽刀锋的校尉!那个在臻家灭门之夜,用生命践行了自己信条、最终倒在了保护妇孺路上的汉子!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臻多宝的鼻尖,视线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模糊。她踉跄着,几乎是扑到了那座刻着“周桐”名字的青石碑前。冰冷的石头触手生寒,那深刻的名字笔画硌着她的指尖,却传递出一种跨越生死的、无法言喻的滚烫。二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恐惧,那种漂泊无依的孤苦,那种对救命恩人模糊的追寻……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座沉默的墓碑前找到了源头,汇聚成汹涌的洪流,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是他……是他……” 臻多宝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她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滚落,滴在冰冷的碑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望向赵泓,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沉重的了悟。“赵叔……那天晚上……在臻家……火光冲天……好多黑衣人……爹娘把我推进地窖……我……我从缝隙里看见……是他!是他挡在前面!拿着刀……好凶的黑衣人围着他……他……” 记忆的碎片疯狂地翻涌、拼凑,那个浴血奋战、最终力竭倒下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脑海。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泣不成声,“他……他喊……‘快走!带那孩子……走!’……然后……然后……”
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不住的悲声在肃穆的墓园里低低回荡,与呜咽的松涛交织在一起。二十年的谜团,二十年的亏欠感,在此刻终于找到了沉重的支点。这冰冷石碑下长眠的人,不仅仅是赵叔的袍泽,更是她臻多宝,乃至臻家血脉得以延续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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